“我做的工作是对中华民族精神的溯源,将‘山’、‘河’的精神复活,把它作为民族精神脊梁的地理标志表现出来”——丁方
人物简介:
丁方,著名艺术家,现为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执行院长
1956年出生于陕西武功,1982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1986年获该院美术系油画专业硕士研究生学位,师从苏天赐教授,专攻意象性油画创作。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协油画艺委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理事。在南京大学任教十二年,2011年调任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并于2014年出任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执行院长。代表性作品《陕北风情组画》、《回娘家》、《抗旱》、《收获》、《城系列》、《悲剧的力量》、《山河系列》、《伟大的风景系列》、《元风景》、《文艺复兴系列》等。
背景导读:
近日,人大艺术学院前执行院长徐唯辛在微信朋友圈中发布一则消息称,著名艺术家、人大教授丁方升任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执行院长。自去年徐唯辛辞去人大艺术学院执行院长职务半年之后,这一职位的人选终于尘埃落定。
面对新的角色的转换,外界对丁方的讨论再次沸腾。西方学者曾说过,一个没有艺术的民族,不是一个创新的民族,那么作为一名艺术家,同时身为院长,丁方能否在教育上高瞻远瞩,能否有新的创举呢?
近年,艺术家从政的例子越来越多,“我认为,学者型艺术家适当担任校院领导是有其好处的,因为它更加均衡。纯粹理论家的艺术实践稍微差些,纯粹艺术家理论造诣不行,两者都有点顾此失彼,而对整体的艺术教育不利”,丁方谈到。从事高等艺术院校教育数十年,丁方已积累许多理念和经验,对这次新的角色扮演,他显得游刃有余。他从国际(哈佛、耶鲁、牛津、剑桥)先进的艺术教育体系中吸取经验,结合人大的综合性大学特征,与文、史、哲等学院互相协作,致力于探讨一种创新的教育形式——“文艺复兴式的艺术教育”模式。“‘文艺复兴式的艺术教育’是一种整体和全面的教育,第一,它立足人的本体,培养出这个社会需要的全面的人才,同时饱览吸收东、西方文明精华,将其纳入到构建中华民族精神文化大厦的伟业中;第二,它亦是抵抗资本异化人的一种有效方式,致力于引领自我融入到历史、自然、社会的普遍人文关怀之中,成为对社会真正有用的人才。”丁方总结道。
当问到艺术家和院长身份是否有矛盾之处时,丁方回应道:“这其实是个体艺术创作和普及艺术教育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两者并不矛盾,可以同时并举,对艺术教育的诸多思考反过来可对艺术实践有理论澄清的作用”。丁方对教育的思考恰恰来自艺术创作实践中几十年的思考,这种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丁方的“文艺复兴”梦早在绘画之初就开始了。
寻民族之根
追溯丁方艺术创作历程,从1980年第一次踏入黄土高原写生开始,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寻根之路。丁方多次只身前往黄土高原,追本溯源,从中华文化的古老源头寻找艺术母语,创作了一系列以黄土高原为题材的作品。这种高原情结蕴含了他对中国深层次的文化反思和民族复兴的思考,三十多年过去了,丁方还执著在寻根之路上。
和其他艺术家的寻根方式不同,丁方意图寻找民族的母土,他说:“传统山水画的主题对象从未越过秦岭,而与中华先民生存体验密切相关的西北大好河山,均未纳入画家视野。表征民族精神的昆仑神话、昆仑山脉,作为宝贵的资源被长期闲置,如今正是隆重出场的时候,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它!”
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发源来自对自然山水的崇拜,中华民族对山水的崇拜可以溯源到昆仑神话。昆仑山与古代的夏、周、羌几个民族的活动关系密切,昆仑山在古代神话中的地位,类似于希腊神话的奥林匹斯山,如夸父逐日、大禹治水、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补天以及三青鸟等故事,都源于这座伟大的山脉。在丁方看来,昆仑山在中华民族创世神话中的重要作用说明了它的母土意义。据分子人类学考证,中华民族的先民最初从非洲迁徙过来的,经过在东南亚地区漫长的滞留徘徊,于距今大约三、四万年前毅然北上进入高海拔地带,从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的边缘艰难楔入,经过三江源、横断山脉纵谷区,一直抵达岷山一带,再转向东去,进入中原。“中华民族从她生成时候开始,就是从高原与山脉中走出来的,它们见证了中华民族的迁徙史”,丁方说。
丁方的高原情结
在丁方眼中,黄土高原呈现的广阔地貌、复杂环境,千沟万壑便是民族精神的写照。1978年丁方考入南京艺术学院,两年后,系里组织学生去苏州一带写生,他没有去苏州而是独自去了西北的黄土高原。1981年至1986年,丁方每年数次对大西北采风写生,创作了《回娘家》、《抗旱》、《收获》、《城》系列。漫天的黄沙、贫瘠的峁梁、凹凸的沟壑在别人看来只是穷山恶水之地,丁方则视为珍宝:“这种高山深水的自然地貌体现了中国的精神,民族的根在那儿,中华母土的根基在那里”,丁方曾说:“在我的心中,高原是最能体现‘深厚’意味的造型母题。‘深厚’的内涵和联想很复杂,它可以谓指我们的水土由于自然生命力之得天独厚,可以谓指我们的传统文化之渊源久长,也可以谓指我们的民族情感之含蓄执着。”
著名批评家贾方舟把丁方定义为“学者型艺术家”,因为丁方不仅画画,每画一处,对当地的地形、地貌、文化历史都尽量做详尽考察,他以学者身份去研究自然的历史,研究人类文明曾经留下的痕迹。为了找到民族之根,丁方研究地理、历史、神话与宗教,走访中国各处的文化传承之地,用他的方式描绘了西北雅丹地貌,创作了黄土高原、西北宏伟山脉为母题的系列作品。
痛感文化
“痛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什么叫痛感?中国的山脉、江河与大地,是在被酷烈气候、风蚀地貌所打造出来的,它给你的感觉是一种艰难怆痛,没有天赐的雨露滋润,这种生存之痛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根本气质”。
丁方的寻根方式表现为两个路向,一方面是选取于具有代表中国文化传承的母土题材,另一方面通过这些题材的描绘来挖掘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民族精神最早体现在某种的迁徙史中,他们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艰难地理穿越,高原以云天为尺度,山脉以高原为依托。丁方认为,最为典型的便是昆仑山脉,“中华民族占据一方水土5万年,迁徙途中4万多年的生存经验是和山脉打交道,之后才进入中原;想一想,4万年的山脉经验在一个民族记忆中所占的份量!”。这种民族精神的挖掘在丁方作品中体现为一种“痛感文化”的探索,它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体现了中华民族在生存过程中克服恶劣的自然条件中所展现的坚忍机智、勤劳勇敢。
丁方对于“痛感”的体验既是宏大叙事的,又是具体入微的。他把宏大叙事的“痛感”与大地的切割联系在一起,“具体体现在中国地形,西高东低,长江、黄河、澜沧江是从海拔7000米的地方流到海平面上的河流,它对大地的切割是非常惨烈的,切开的峡谷的水流是红褐色的,就像民族的血管,敞开让你看,那种创痛的感觉无以复加”。丁方的《城》系列便体现了这种典型东方的历史苦味和忧患意识,丁方以“城”为符号,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将艺术引入到更深层的人生哲理思考之中。
在他看来,除了自然地貌直接表现的“痛感”,另一种强烈的痛是“生存之痛”,“你如果看到老农的手,一道道的皱纹,一道道的皲裂,你不感觉到一种痛吗?它来自生存的不易、挤压和阻力。但这种生存之痛是好东西,它磨砺、锤炼了一个民族的伟大品质,一种比死亡还有坚强的生存意志”。在丁方早期油画作品,《收获》、《抗旱》、《纤夫》、《洪水》取材于农民的劳作,把农民的生存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民族精神追溯
“我做的工作是瞄准中华民族精神的追溯,将山的精神复活,把它作为一种民族精神脊梁的地理标志去表现出来”,丁方说道。正是这种独特的思考,在丁方的山水画作品中,通过材料的创新,展现山的雕刻感和厚重感,把人格投射到山水绘画中,把山的精神又转移到人物绘画中,形成一种独特的“天人合一”的表现形式,丁方认为,“这种转移会促进博大的民族精神体系,进而催生一种浩然正气”。
在《艺术笔记》中他记录到:“我力图把山当作人来画,人物身上起伏的筋肉与山脊的起伏并无二致,正是这种人与土地深刻的同构关系,使我每每于静卧在大地上时便感到无数灵魂的跳动与呼吸”。
反思当代艺术
“我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核心问题,是缺乏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寻根,缺乏一次‘文艺复兴’”。
在挖掘民族精神的同时,丁方也在寻找一种可以复兴民族精神的创新模式。今年四月份,丁方在母校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展出了《文艺复兴》系列作品,如《十二使徒》、《十二先知》、《安吉利亚之战》、《卡西纳之战》等,这些作品无论是在艺术精神传承上还是在材料语言的表现方面,都与以往作品有着很大区别,无论是毛笔/仿古宣纸或是坦培拉/油彩的人物与场景,均凸显出一种对于东西方文明历史性探求,以及语言沟通方面的强烈欲望。“欧洲文艺复兴最重要之点,是囊括了东西方文明交融的所有成果,它标志着西方从东方古代世界中找到了精神资源和前进动力,从而使西方占据了人类文明的制高点”,丁方解释到,“我研究西方的文艺复兴,背后的潜台词便是对中国文艺复兴做全面的准备——从精神领域到物质层面”。
在丁方看来,这种“文艺复兴”的重点便是文化寻根,中国的文化在历史传承上出现了断裂,致使未能完成现代转型。所以,丁方想要通过研究、借鉴西方文艺复兴的经验,来寻民族之根,复兴中华民族精神。
“文艺复兴”之梦
对于民族精神衰微的现实,丁方的“文艺复兴”之梦是坎坷的。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当代艺术急转直下,不再继续80年代的理想追求,而是以某种调侃、解构的话语方式躲避现实,迎合西方的趣味,开始了所谓的“世界对话”。正当争取“国际身份”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丁方以自我边缘化的方式坚持他的启蒙和理想话语。
在市场拍卖方兴未艾,众艺术家拼命钻头觅缝往里挤的时候,丁方则选择了淡出。“市场有很多价值,人生有很多价值,就看你看重什么价值”,丁方说,“我在经济实在困难的时候,通过做一些环境艺术工程挣钱,来确保我绘画艺术的纯洁,这个方面绝不妥协”。1995年,丁方受邀担任亚布力风车山庄艺术总监,1998年春,丁方赴川西北高原体验,并应邀任“新九寨宾馆”、“华龙山庄”的艺术总设计,完成了两项大型环境艺术工程,于此期间,他坚持读书与创作,画出了体现他这一时期精神状态和艺术追求的作品,如《言成肉身》、《皈依之途》、《迷津》、《神圣之城》、《救主的苦路》。
丁方一直提倡严肃艺术,他认为严肃的艺术以探讨人的本质问题为目标,在资本加速异化人的现时代,具有道德层面的治疗功能,可给受创的心灵带来慰藉。“真正的艺术应该是使人身心愉悦、使人面向崇高,通过对人生的思考而体现深切的人文关怀,而这种艺术在当代鲜有表达,值得我们反思”。因此丁方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核心问题,就是缺乏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寻根,缺乏一次‘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