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5-06-29 来源:李计亮 作者:李计亮
文备:20世纪中国现代书法运动较早的参与者、组织者、开拓者、杰出代表作家和领袖式人物之一。1978年毕业于阜阳师范学院美术系。1995年受聘任东南大学现代书画研究所所长,1998年当选为中国现代书法艺术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1989年出版了中国书法史上第一本现代书法个人作品专集《文备现代书法作品选》,并因此被称为20世纪后期中国现代艺术奠基人之一。艺术作品分为现代与传统风格,传统风格书法分“行草抒情系列”、“汉魏禅静系列”、“垡子地取象系列”、“左笔写意系列”;现代风格作品开创“诗情主义”现代书法、现代水墨艺术流派,被美术史论界誉为“文备模式”。
文备|现代书法是一种文化思考
李计亮:文先生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专访。我现在主要以访谈形式汇集史料,除了设计,也一直在关注现当代艺术,做了很多艺术家的访谈。之前,我做的第一本书是《三人行:速泰熙、杨志麟、刘佳访谈录》,第二本书是《绿设计:何晓佑、李亦文、杨志麟访谈录》。我想通过口述史的方式去积淀材料,尽可能汇集一部谈艺录,整理成系。今天,我带着学习的态度,向您请教!现在又是一个信息时代,第一手资料显得更为真实,这是非常有意义,也是非常重要的积淀。由此,也激发了我们对这项工作的热情。
文备:对!像现在还没多长时间,刘海粟和徐悲鸿的事情就已经讲不清了,而且刘海粟被传的负面东西很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关于他和徐悲鸿,那时都在康有为家住,两个人应该有过结,只是没有人记录这些事情。比如说刘海粟和徐悲鸿都会互相攻讦,但圈子里传的都是正面的东西。当时,举行第一届中国文代会成立中国美协的时候,说要提名刘海粟进美协,徐悲鸿是反对的。
陈传席讲他俩的主要矛盾来源于谁是谁的学生的问题,刘海粟在上海办美专,据说徐悲鸿报名了,一看是刘海粟当的校长就没参加考试,刘海粟就拿着他的报名表到处说徐悲鸿是他的学生。好像矛盾就起源于这一点。他俩画画的观点也不一样,徐悲鸿走的是一个很写实的路子,刘海粟更多的是一个中国画里面的一个写意的东西,两个人的创作思路也是不一样的。
李计亮:这是很有意思的史料。从您的艺术创作经历来讲,您的艺术作品在把现代精神体现的淋漓尽致,包括书法方面,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而有力的印记。可否回顾一下您在现代书法与现代水墨创作过程中的探索与思考。
文备:我是从现代书法的角度做了一个简单的切入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就搞现代书法,是以文字为载体来做书法创作,后来抽离出一部分书法走向了抽象创作的方向,就是脱离文字,我就把脱离文字的这部分叫现代水墨,这一点是我先提出来的。我说:既然没有文字了,那就叫现代水墨吧!也搞了一批现代水墨的创作。当时,对这个问题是有分歧的。因为很多人认为虽然没有文字,但作品本身存在书法笔意,应该叫现代书法,我不同意这种观点的。北方的几位现代书法家仍然在做这些东西,叫后现代书法,就是我所提出来的叫现代水墨。南方的那一派,叫书法主义。实际上,这就产生了三个方面的观点和分歧,我是把它列入现代水墨的范畴,我也就是在这样的思潮和争议中创作,后来,就渐渐的被传播出去了。
书法进行到一定的创作高度之后,大家就会系统成一个主义,在文字方面以文字做载体搞现代书法是很难的,现代书法又提出来不重复自己,不重复古人,这就更难了,这是与传统书法大相径庭的,传统书法一天写几十张都没有问题,但它的元素是单一的、不变的,老是反复地被咀嚼、呈现,很难出新。那时候,大家就想着脱离文字来创作,脱离文字首先是思考在作品中发挥书法的线性特质,延续书法的审美观点,从这方面做切入点来创作脱离文字的东西,脱离文字的这一类作品渐渐加入了色彩和水墨的元素,现代水墨就是这样走进大家的视野。
李计亮: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艺术历史中是一个特别的年代,出现了八五美术新潮、实验水墨与新文人画运动,这个时间段对于“现代”一词,有些敏感。当时的界定也是百家争鸣。
文备:我们搞现代书法的时候在“现代”一词上的争论很多,有的人是从时间概念上来讲,就是现代人的书法创作都叫现代书法。我们认为现代书法是要赋予它现代艺术和现代文化内涵的,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才能叫现代书法。当时我写过一篇文章,是谈现代书法艺术特征的,刊登在了一九八九年《江苏画刊》第七期,讲了关于现代书法概念的争论问题。这篇文章一出来就有人批判说:你写的是现代书法,我们写的就不是现代书法?他们认为只要是现代人写的字,不管是什么字,都是现代书法,这是错误的。现代书法这个概念要从文化的思想性上剖析和切入,现代书法代表的是一种现代人的艺术观念和现代人的文化思考,并把自己的文化观念融合到自己的书法创作中去,这才是现代书法。
李计亮:如同很多人提到当代水墨,认为当代人创作的水墨都可以称为当代水墨,这是有问题的。这和现代人搞现代书法的争论是一个层面的问题。不论当代水墨,还是现代书法,没有思想性的东西做文化积淀是行不通的。
文备:对!这不应该从时间观念上来界定,这是文化概念上的质变。一九八九年,我在北京中组部招待所主持召开了一个关于现代书法讨论的座谈会,《江苏画报》刊登了当时的座谈会纪要,我也发表了一些文章,就是关于现代书法讨论的问题。其中,对这一观点作了很详细的阐释。一九八九年,我就开始明确这一类的问题了,但是,还有人在坚守那种很自主的观点。
文备|“诗情主义”是智者创物
李计亮:您在现代书法与现代水墨的创作风格,被美术史论界称之为“诗情主义”,这是一种很高的评价。您是怎么看待“诗情主义”的?另外,您的作品分为现代与传统风格,传统风格书法分“行草抒情系列”、“汉魏禅静系列”、“垡子地取象系列”、“左笔写意系列”;现代风格作品了开创“诗情主义”现代书法、现代水墨艺术流派。不论是中国的墨分五彩,还是西方的抽象构成,都融为一体,具有较强的视觉符号和现代意识。
文备:我写的东西大家称之为“诗情主义”,就是一句诗用一个字把它表现出来,我开玩笑讲叫“诗情主义”。一九八九年,我出了第一本现代书法个人作品专辑,在序言中,首先提出了“诗情主义”这一说法,后来就渐渐传开了,再后来傅京生写文章强调了诗情主义的意趣,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渐渐形成了我的个人特色。比如《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于无声处听惊雷》、《风吹草低见牛羊》……。特别是我搞现代水墨以后,这样的一种艺术审美的力量和创作思考的维度更加有利于表达内心。实际上,种种的书法和表达都掺杂了艺术家旺盛的、真诚的情感在里面,所以,我称之为“诗情”。
李计亮:“诗情主义”的表达贯穿了您的整个创作,形成了鲜明的时代风格。您的现代书法与现代水墨被美术史论界誉为“文备模式”,这是更高的赞誉。
文备:这是傅京生先生结合当代美术的现状给与的肯定。他对我说:你的作品就是你的符号。因为从中国画和西方画来讲,色彩都没有这么纯的,没有人像我这样用的,所以他说你的作品创作风格就是文备模式。当时,圈子里开玩笑说:不管谁模仿或者抄袭你的作品,都是可以直接看出来的。
李计亮:一个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其质变更多的体现在了创造性上。外界人士或所谓行家看到这么抽象的现代水墨作品,似乎有点看不懂,可能是他的心性还没有能够和创作者的心性做到一个八九不离的契合。其实,当真正走入到画面的时候,我们才能发现很多超出自己思维之外的东西。您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的印象非常之深,这可以说是您的代表作了吧?
文备:这在上海搞过作品展。当时,这幅作品去参展了,有人要买,我是不卖的。还有一幅《旭日东升》,在一九九八年拍卖的时候,我也没卖。有人出价六万块钱,这在当时是很高的价格吗,让我复制一个,结果用了一晚上的功夫都没能复制好。有些作品应时应景出来的,不是那么容易被复制的,我都没办法模仿。
李计亮:大家开艺术研讨会都在谈,艺术创作包括艺术家有三种境界。第一个就是创造性,中国古代也是这样认为的,所谓智者创物,巧者述之。第二个是拥有一群欣赏者和追随者,就像八大山人、黄宾虹,他们开启了一种效应和现象,越来越多的人来追随。第三个层次是更加趋于实用性,就像我们模仿古代人的花鸟鱼虫,它没有盛行起一种风潮,也没有太大的声音响起,可以说纯属娱乐。最高层次的肯定是创造性的、开创性的境界,而我们现在的书法艺术则更多的是一种守势,就是不断地把王羲之等大家的东西拿出来模仿。综述书法几千年的传承与模仿,你想再有突破,必须智者创物,开创新的东西出来。
文备:我们提出现代书法这个概念的时候,就是站在这个高度想的。你和古人比传统是没法比的,你想超越、想出新意,就要走另外一条路,另辟蹊径去寻求高度。当时的那些讨论文章都在讲,你想超越古人,只有去走新路,天天临摹是超越不了的。
文备|现代书法尚未进入正史
李计亮:从历史的角度看您的艺术作品,有些作品可能存在新文人画的风格。
文备:现代书法的提出比新文人画的概念要早。在八五美术新潮之后,马上就提出现代书法了,搞创作、搞展览,在报纸文献上发文章,现代书法这个概念提出得很早也很快。一九八五年正式提出现代书法的口号,新文人画是九十年代的东西。我们提出的现代书法是改革开放后,现代艺术领域最先发声的。其他的运动和变革都有受我们的影响,所以傅京生他们几个人那时候写文章把我们称为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艺术的奠基人。
李计亮:一九八九年,中国现代艺术展结束意味着八五美术新潮落幕。在艺术朝变中,“现代”这个词语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文备:一九九一年,在南京搞展览的时候就不让用现代书法这个概念,江苏省美术馆报上去以后就和我们说能不能用“现代”这个词,最后没办法改成了“当代书法家作品邀请展”。一九九二年之后又放开了,一九九一年和一九九二年,气氛最紧张,王学仲在中国书协都受到批判了,他当时是中国书协副主席,主席是启功先生。有一次会议就专门讨论现代书法问题,大家就批判他,这时候启功站出来说了一句话,说在书法上没有政治,大家不要站出来吵这种事。启功先生还是替现代书法说了话的,但当时整个社会和舆论界是不敢提的。二十世纪末,搞了中国美术大展,有书法的一部分,当时刘正成和谢云提出来把现代书法拉进去,就通知了我们,都在准备了,又通知了说不要做了。后来,到北京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中,一部分是因为政治,现代书法就没有进入二十世纪末的中国美术大展。
后来在江苏也搞过一次江苏省美术节,还请我做书法评审组副组长,也是准备把现代书法拿进去的,后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它拿掉了。第一次会议我去开了,就讲了书法的评审标准,后来再有会议都没通知我去参加。主管领导说这是因为有人提意见,所以现代书法就没有进入江苏省美术节。这件事是不会进入美术正史的,像我们经历过的就拿出来讲一讲,也与当时的社会形势有关。现在官方的书协美协还是不承认现代书法,他们还是偏向传统书法。一旦现代书法推出来之后,他们地位的动摇就会变得不可避免。
李计亮:这些史料应该去做一个呈现,做一个说明,让后人去认知艺术历史的朝变。所以说,这也是做访谈的价值,通过当代人的口述,来传递真实。对于搞现代书法这些人,有没有进行其他的努力?
文备:刘正成在做副秘书长的时候,起了很大的作用。朱青生刚从德国回来,他当时就极力说服刘正成把现代书法列入20世纪中国美术大展,很多人都在支持,比如谢云。所以就列入计划了,最后突然间一个事件,让整个事件有了大变向。有人从杭州发来一个信,他是杭州一个搞现代书法的人,大概是担心自己列不进参展名单,因为进了名单就意味着进入历史,就故意地写了一封信寄给刘正成,信件内容名义上是写给张强的,故意寄错给了他,信上说:二十世纪末的书法大展,我们要搞一次行为艺术,南京现代书法家要带十几个人,几十瓶墨汁把那些参展的书法全都给破坏掉。刘正成怕真有这回事,就通知停止了现代书法的征稿计划。这是大事啊!总要问一下的,朱青生就问我了。我说怎么可能呢?他就把信件拿出来了,大家一看信上的字体就知道是谁写的。大家都说他破坏了这个事,就这样让中国现代书法进入国展、进入正史被推迟了很多年。
李计亮:现代书法可以称之为一个事件或现象,是书法界的一次现代书法运动。你们是起到了先驱推动力的一个角色,只是在推动现代书法的过程中,内部和外部的种种原因没有及时地形成一个系统。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您的创作,不论是从书法深入绘画,还是从绘画中去体现书法的意境,都是现代的、抽象的。古有石涛的“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也是在讲究一种创作性,您的创作不论是“诗情主义”,还是抽象概念的表达,内心的表达最为强烈的是什么?
文备:最强烈的就是一种思想,“诗情主义”也是一种思想性的表达。就像我刚刚讲到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出去”,是辛弃疾一首词里的一个句子,我就是择取一些自己有体悟的东西,在纸上把自己的思想诉诸笔端,以文字为载体进行抽离与体现。有人来找我说想学现代水墨什么的,我说这有什么学的呢?这就是一个思想的体现,没有什么技法上的东西可谈,因为大家都是学美术、书法的多少年下来了,在技法上已然相当成熟了。把自己的思想以自己最喜欢、最用心的方式体现出来,那就是作品了。就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幅作品,有一次去青海,看日落,逆光拍照片拍出来就是那种模糊的光影感觉,这种感觉和模糊就直接地延伸到了这幅作品的创作当中了。
文备|现代水墨是自净其意
李计亮:您的艺术创作都是较为抽象的表达内心或景象,别人看了这么抽象的作品可能会有一种怀疑,你有没有这种生活的体验,有没有写生的体验。您怎么看?
文备:作品本身就是我的生活体验。就像我的传统书法系统里有个系列叫“垡子地取象系列”,因为艺术讲取象,要求师法自然。北方的土地在冬天被牛耕过之后,来年春天就会种上庄稼,在冬天去看耕过之后的土地,一行一行的,很漂亮。我就是因为小时候站在地里玩,看着那些耕过的土地,才有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在以后的创作中就把这种垡子地的印记运用在了书法创作中,这就是艺术取象的实践性。
李计亮:“垡子地取象系列”的创作的方法让别人更容易理解,您在生活的细节中汲取这种创作的元素,并将这种体验很好的提取出来,是难能可贵的经历。如同你的作品“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文备:写生容易让自己的思维变得呆板,真正的思考是不要写生的,要用心去印证自然,这样才行。像石涛画黄山,不动笔天天坐在那里看山、看景。我的好多画就是看出来的,一九八五年,我画的青海系列的山水就是到西北看山,回来创作的时候就把那些看过之后留在了心里的元素表达出来。就是一时间灵感的倾泻,想到那个山了,整个系列一气呵成般的铺就开来。我的画不多,但都是自己的思考,因为没有想法我是不提笔的,所以我不是“高产”画家。
李计亮:二月七号举办您的“处处妙吉祥:文备现代水墨作品展”,我们知道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个人展览了,这次展览的动机是什么?
文备:我几乎有十几来年没有搞过任何活动了,也没有参与任何艺术活动。艺术界对我也慢慢陌生起来,但还是有很多东西,我认为应该拿出来和大家交流一下,最起码我的作品充满了正能量。我虽然十几年没参加艺术活动,但我相信这些作品从现代观念上,还是很多艺术家无法超越的,包括技法上的东西。我准备今年做三个展览,另一个是现代书法的文献展,包括作品。还有一个是传统书法展。我自信我的传统书法在目前来说还是可以的,也可以说差不多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且现在艺术界很乱,好的东西也少,所以我也有心拿出一些东西来给大家看一看。我在创作的时候,使用了书法的线条,好多作品都是纯粹书法的线条勾出来的。草书的线条讲究圆润和中锋,线条出来以后上色,就成了画。其实,我的东西看着现代,但传统的东西很多,搞传统书法的一看就知道我习过哪些体。
李计亮:当下正是水墨热的一个阶段和状态。您这次展出的都是彩墨作品,色彩极为丰富。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文备:对!我的颜色用得比较重,用重色是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提出来的。现在的色彩这么丰富,不会用颜色那就是傻瓜,西方都把颜色用到极致了,中国画就是不用颜色,老是那几个颜色在涂抹。我用的好多颜色都是在中国画里属于忌讳的颜色,比如大红,但我用了没有一个人说不好。
当下的水墨热,一方面是体现了年轻人扎实的基本功,另一方面就是传统的东西他们太差了。搞色彩也是,他们追求一种很淡的调子,画得很清淡。我倒是相反,觉得生活是需要热烈一点的,激扬一点的。出于此,我也想靠我的作品来影响当下的水墨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