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5-08-10 来源: 长江新闻 作者: 王海琦
北京海淀区四季青镇馨雅大厦四楼,“飞鸿神马艺术中心”大门紧锁。这里是民间社团组织北京中国画研究会会长阎飞鸿的展览室兼画室。
隔壁的业主告诉记者,他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到“艺术中心”的大门打开了。而七年前,正是“阎飞鸿涉嫌售卖赝品名人字画进行诈骗”一案进入公安侦查程序的时间。
在那之前的三年内,北京开发商刘优良时常出入飞鸿神马艺术中心,从阎飞鸿手里收购“名人字画”。
“画室里除了阎飞鸿和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的藏品,还锁着我从阎飞鸿手里买的200多幅字画。”刘优良告诉记者,属于他的200多幅字画,均是赝品。
赝品
2008年6月初的一天,刘优良带着阎飞鸿来到河北石家庄正定县。阎飞鸿带来的两幅字画以34万元的价格卖给刘优良的朋友——河北开发商谢秋伟。其中一幅字画“作者”是启功。
次日上午,刘优良与阎飞鸿就被当地警方带走。事后,刘优良从谢秋伟口中得知,交易当天,买家就拿着刚买的“艺术品”找人鉴定,发现都是伪品,而随字画附带的“权威机构鉴定证书”,也是伪造。
2008年6月4日,正定县公安局对此案立案侦查,并将阎飞鸿拘留。
当地警方告诉刘优良,被带到公安局当天下午,阎飞鸿“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并“交代”他已经卖给刘优良的“名人字画”,也全都是赝品。
正定县公安局副局长高国向长江新闻(微信号:cjrnews)记者证实了此情况,他说:“对犯罪事实的侦查没有任何问题。”
2008年9月,正定县公安局退还刘优良一部分购画款,数额是1120万,并向他调取了收买的99幅假画。期间,正定县公安局委托专家,对调取的字画进行鉴定,结果显示,送鉴的90多幅“名人字画”均为赝品。
至今为止,“阎飞鸿涉嫌售卖赝品名人字画进行诈骗”一案在河北正定县公安局已压了七年多,侦查结束后,便再没有实质性进展,期间,阎飞鸿两次被拘留,又两次取保候审。
今年7月30日,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发布“紧急通告”称,刘优良伙同谢秋伟设圈套做假交易报假案,个别公安人员徇私枉法滥用职权违法办案,诬告陷害阎飞鸿。通告还称,阎的取保候审已经被撤销。
接受记者采访时,阎飞鸿不时强调自己是“受迫害的对象”:“刘优良想把我的画和雕塑全部霸占,我的每一樽雕塑价值都上百万。”
阎飞鸿告诉记者,他甚至不知道刘优良的三百幅假画来自何处,“他的画都是从社会上收来的,跟我没有关系。”
就此情况,正定县公安局副局长高国证实,阎飞鸿当初已承认了犯罪事实,并称“侦查已结束,犯罪事实清楚,口供记录里都有”。他说,目前正定县公安局仍在向河北省公安厅申报转移,把案件转移给省厅接管。
在多次接触后,高国向刘优良的代理律师强调:“这个案子为什么办不下去,你们明白啊。”
至于“明白”什么,并未明说。
中间人
整个事件背后,是一条赝品国画交易的产业链条,一幅假画从高仿“鬼手”到赝品“掮客”,层层包装后,再卖给收藏者,而一些官员则中档了这起交易中的“中间人”角色。
刘优良告诉记者,当初他从阎飞鸿手里买画时,“中间人”便是时任北京四季青镇的某位领导。
2002年,刘优良打算在北京四季青镇投资,“我是外来户,一定要跟当地领导搞好关系”。这位领导便是他要结识的首要“目标”。刘优良说,“他让我干啥,我就赶紧给干啥。”
在此期间,刘优良接到最多的“任务”,便是扶持“艺术家”阎飞鸿。经“中间人”介绍后,刘优良在2003年底认识了阎飞鸿。
在这一过程中,“他(指这位领导)把阎飞鸿包装成了一个大艺术家形象。”刘优良说,“这为后来的卖假画做足了铺垫。”
刘优良多次被邀请到阎飞鸿的画室去欣赏从研究会拿出来的作品。几次之后,刘优良开始动了收购的念头。
2006年上半年的一天,阎飞鸿拿出了一本已故画家郭大有的画册给刘优良观赏,“他告诉我,郭大有去世后,遗孀找到研究会,要把留在研究会的字画处理掉。”
刘优良说:“这是一个好机会,家属主动要卖画,价格还可以往下压。”
原本定价四万元一平尺的字画,最后被压到了两万。
这只是开始,其后的三年内,在“中间人”的“推荐”下,刘优良从阎飞鸿手里陆续购买300余幅“名家字画”,“价值”共计约1.4亿元。
“受骗都是因为贪婪,我也没有例外。”每当买画回来后,刘优良就开始上网查询,他所买的字画按市场价可以卖多少钱。
在他收购的“名家字画”中,有一幅齐白石的花鸟虫鱼手卷,这花了他一百余万,“如果是真迹,在当时可以拍卖到上千万。”
后来,刘优良得知,通过这位“中间人”买画的,不止他一人。
在上报中纪委的案件说明材料中,刘优良称,“中间人”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四季青镇的多家企业购买阎飞鸿出售的‘名人字画’,并从中牟利2亿多元”。
“这几乎是圈内公开的秘密”,刘优良说,开发商们在酒桌上聊天的时候,经常会聊到这个话题,甚至有些人买画的时候就知道是假的,但为了在开发项目中得到更多的“好处”,这样做并不吃亏。
长江新闻记者见到了刘口中的这位“中间人”。
他说,四季青镇确实有不少企业家收藏了阎飞鸿的作品,“阎飞鸿是国家一级美术师,在建筑装饰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于是,四季青镇的开发商们在装修时,经常找到阎飞鸿,询问一些装修意见。作为报酬,他们会花钱收藏几张阎飞鸿的作品。”
“我不可能帮别人卖画。”“中间人”说。
在刘优良的代理律师田劼看来,这则是一场商人、官员与画家之间的关联交易,四季青镇的这位领导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站台者”的角色,“他先把阎飞鸿包装成一个中国画大师,博取开发商们的信任后,再为阎飞鸿‘拉生意’,用‘饥饿营销’的方式卖画给开发商”。
这并非个案。
今年6月初举办的第36届财产保护与财富创造论坛上,有专家表示,在北京海淀、昌平、通州等地,也存在书画买卖的关联交易,“企业主在买一些画的时候,可能和政府官员与艺术家之间因为置换土地,产生利益输送”。
“掮客”与“鬼手”
案发后,刘优良的代理律师从高国口中得知,阎飞鸿从北京潘家园市场上以低廉的价格收购假画,再转手卖出去。而为阎飞鸿提供假画的,是一个姓熊的商人。
长江新闻记者获得的一份购画收据显示,2007年11月5日至24日,阎飞鸿向熊姓商人支付“购画款”19次,每一次的金额从两万元至十万元不等。
实际上,如熊姓商人一般的赝品“掮客”并不少。他们熟知行业市场,周旋于各大画廊、拍卖行和买家之间,在字画销售中谋取利润。
有藏家盘点过这一人群和赝品国画集散地的分布图:天津主要在鼓楼一带,南京假画则主要集中在夫子庙和清凉山古玩市场等区域,而安徽仿品则主要集中在古徽州黄山地区,北京的高仿画集散地在潘家园与琉璃厂。
杜宇龙(化名)在北京琉璃厂开了一家书画店,专卖名人字画的高仿品,若想在他的店子里买画,需要有熟人或者老顾客介绍。他告诉记者,在潘家园和琉璃厂等地,名人字画的高仿品随处可见,交易也日渐公开化。
一般而言,字画的仿真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同代竞仿,另外一种是代代学仿。在同代竞仿中,可能是一个老师的几个学生一起临摹老师的字画,好的就流传下来了。也可能是学生仿得逼真,然后由知名的老师签署自己的名字,成为下一代学习的范本。
但更多的,还是高仿画师为赚钱而临摹的作品。
一般而言,字画的仿真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同代竞仿,另外一种是代代学仿。在同代竞仿中,可能是一个老师的几个学生一起临摹老师的字画,好的就流传下来了。也可能是学生仿得逼真,然后由知名的老师签署自己的名字,成为下一代学习的范本。
杜宇龙向记者展示他的“藏品”,“很多高仿品都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和不知名的职业画家画的。”
几乎每一个“基层字画贩子”都有自己的画师资源,每月定期收购。
“一些不太知名的实力派画家,如果把作品署上自己的名字,基本卖不上价钱,但若署上知名画家的名字,价钱就高得多。”
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副院长崔茂森告诉记者,中国的美院每年都输送出一大批“鬼手”,他们的实力都很不错,但因为自己还太年轻,知道的人不多,只能靠仿作来积累资本。而在这场收藏热中,大多数人都被金钱击败,成为造假产业链中的专业人才。
天津美术学院国画专业学生张琳(化名)告诉记者,天津鼓楼一带的“字画贩子”们经常光顾学校。有学生把平时练习临摹的作品卖给他们,一幅画有500元左右的收入,甚至有同学常到鼓楼去“接私活”。
“如果有固定的卖画渠道,完全可以以此来维持生活。”清华大学绘画系国画专业研究生曹润清介绍,有人会到学校来收购学生们平时临摹联系的作品。
但更多的同学没有固定的销售渠道,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做推广,“主要是把自己的作品放到网络上宣传。”高仿名人字画在国内各地的收购价也不尽相同,“北京的价钱应该是最低的。”杜宇龙说,在北京,收购价一幅一两百元到上千元不等。
四川大学美术系研究生崔晓莹告诉记者,她的同学临摹或创作一幅画,可以卖到几千元,“这个价钱还算便宜的。”
圈子
在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副院长崔茂森看来,临摹名画本来是一个学习过程,进入市场后,却推动了赝品的泛滥,且成了“字画贩子”们牟利的工具。
根据字画的“真实度”,书画商杜宇龙卖出去的价钱有四个层次,“一般的几百块一幅,稍微好一点的几千块。再高一个层次的,要数万元至数十余万一幅,这比收购价高出几倍。”他说:“最高层次的高仿画,可以做到以假乱真,放到拍卖会,按照真迹的价钱卖。”
在杜宇龙从事的行当,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朋友圈子里的人,才能相互买卖。构成杜宇龙高仿画交易圈子的,主要是他的老顾客、下线和上线。
他所说的“下线”,指的是给他提供作品的学生和非知名职业画家,而“上线”则是可以接触到“权贵”的人,在这个圈子里,杜宇龙扮演者“基层字画贩子”的角色,而他的“上线”则是“高级字画贩子”。
他的“上线”介入的生意,一般都是“大单子”。
杜宇龙告诉记者,就在前段时间,有两个辽宁商人,买了近两个亿的名家字画收藏,而且全是徐悲鸿、张大千等人的作品,“应该都是高仿品,圈子里都卖疯了。”
为此,杜宇龙还给他的“上线”提供了几张画,在他的圈子里,只有他的“上线”才能把画卖给富商,他说:“名家字画是建立在相互信任基础上的交易,不是谁拿着画,都能卖进去,想要卖画,先要打进买画人的圈子里。”
“上线”们往往会对收来的高仿画再做一道加工:为字画制作一套“权威机构鉴定证书”,让它看起来更像名家真迹,然后再以更接近市场价的价钱卖出去,中间的利润可达到收购价的数十甚至上百倍。
“我卖画给‘上线’的时候,会告诉他实情,至于他怎么忽悠‘土豪’商人,我就管不着了。”杜宇龙告诉记者:“有些钱只有他们才能挣到。”
“拥有资本的富商们并非都真的懂收藏。”在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副院长崔茂森,在这一过程中,有的富豪喜欢用钱砸到自认为的好东西,演绎着自己的收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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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学者画家、北京市东城区美协副主席李海峰说,按照严格推断,齐白石作品在经历“文革”后,存量应有2万幅上下,其中半数以上为国家收藏,市场流通量少之又少。有数据统计,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到现在,齐白石的作品共拍出了2.4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