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交季，愈觉清寒。凌晨醒来，睡眼惺忪，观昏暗室内，恍如身浴冰水之中。不禁蜷缩身躯，呆望一阵天花板之后抓起枕边书——《简素》。我的读书习惯是在学术专著之外，也翻翻学者的随笔集、文化论之类的书。一来为了放松神经，二来也想借此窥探学者们严肃研究之外的精神生活。这本《简素》，作为阳明学专家冈田武彦晚年之作，涉及了很多关于日本文化的细节，是一本随处翻起皆可读的好书。

　　《简素：日本文化的根本》

　　作者：【日】冈田武彦，钱明/译

　　版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8月版

　　此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占较大篇幅，从简素的精神、形态说起，一直到随笔、和歌、连歌、俳句、绘画、雕刻、建筑、庭院、料理、陶瓷、能乐、武道等具体形式;下篇则讨论崇物的精神。冈田武彦似以简素精神为核心勾连日本文化诸多元素，并进行评点分析——这使得本书看起来极具散文精神，也更像明清时文人百科全书式的笔记。但成书之因由、过程却是相反，恰是作者以学术立命，在浸淫日本文化数十年之后，体悟出来的具根本性的日本文化之特点，于晚年以一禅心将自身感受到的星星点点双手托出，是“在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心态下”的鉴赏所得，是通透大半生之后于人生边上采撷的吉光片羽的集合，短小精悍，深入浅出，点到为止。

　　越是此类文字，越是考验读者的耐心和功力。若无积淀一二，难以探寻到字里行间短短长长的况味。说到这里，倒真觉得有点像明人张岱的《夜航船》，看似纷繁，实则精到，背后暗藏了作者的独到眼光与下笔前选择材料的功力。夜航船是江南一带城镇装载客货而于夜间航行的船只，船内乘客夜间无聊，互相考较一番肚内墨水。张岱就分门别类编了这部有四千余条目的小型百科全书，开篇即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夜航船》

　　作者：【明】张岱

　　版次：中华书局2012年2月版

　　冈田武彦以阳明学研究立身，主张“禅儒共体”。本书则以阐明“日本文化贯穿着简素之精神”为写作目的，参考并引用了诸多文献，实属面广、言简、意深之作。其虽形散，而以“简素”“崇物”四字统领全书上下篇，因而能神聚。冈田武彦第一次将“简素”提至贯穿全部日本文化的地步，更将其作为日本人的审美观来加以言说。如同“文极反素”之“素”的本义，本书中的“简素”亦偏指表现技艺而非精神内容，更侧重单纯朴实的表现形式。如对以简素精神为原点对日本画的鉴赏分析，就是其中一观。

　　比如关于浮世绘的讨论，以“印象性与装饰性”这两个特点作为小标题，正文则通过日本画“对客观事物的描写远不如对事物印象之直写”点睛。因特别强调印象性而放弃事无巨细的、为物所役的写实，反而选择采用夸张的、简单化的表达手法——将主观印象放大，对描绘之物做艺术处理——这种做法背后的文化精神就是作者称之为简素的东西，从而达成一种情感上和艺术上的强烈感染力——表现形式上的克制反而达到华丽的极致。

　　以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冲浪里》为例，“把巨浪翻卷的画面以气势磅礴的手法描绘了出来，而在巨浪间露出小小三角形的雪白的富士山尖”，“这亦是一种极端奔放而夸张的表现手法”。再如《名所案内图》，“把自我印象作为绘画的基础”，“省略掉不必要的东西，再施以朦朦胧胧的颜色”，从而使得“整幅画面带有图案化的倾向”。

　　日本绘画多强调情感的细腻表达，即使是采用了写实手法的绘画作品，也常常是贯穿了画家的情感，这种重视情绪的精神主义的做法与中国画存在着不同。中国绘画之表现情感者，多内藏理知。换言之，中国画并非以情感贯穿支撑整幅作品，情感只是作为其中一个元素发挥作用。

　　潘力的《和风艺志》是一本讨论日本当代美术的著作，其中提到歌川广重的风景画与日本传统山水情怀有着心理上的醇厚照应，赋予观者以亲近感和淡淡愁情。画作常能敏锐捕捉日本人内心对风景的共同依恋，虽然后来开始从理想化、装饰化手法逐渐转向对现实景象的真实自然描绘，但这种转向多在技法的借鉴，而非情状的改观。因而在日本画的传统里面，理想化和装饰化特点的传承仍是比较连贯的。

　　《和风艺志》

　　作者：潘力

　　版次：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2月版

　　在绘画传统方面，日本早期受中国绘画影响，至近现代又吸收了很多西洋绘画技巧，但发展出了自己的特点。与西方绘画相比，虽借鉴了透视法等具体技巧，但仍保留了印象性的特质，在诸多作品中氤氲的主观情感未见减少。与中国画尤其是宋元明时期的绘画相比，呈现出不同于中国画(厚重、苍古、含蓄)的那种轻快、明洁和洒脱。

　　冈田武彦在对中日或东洋、西洋的文化形态、艺术形式等做对比的时候，尤其在对中国、西洋的艺术特质进行描述时，因其毕竟“不是个中人，只从外面看个大概，见林而不见树，领略大同而忽视小异”(钱锺书《七缀集》)，从而不可避免地说了一些“大概”的话。对于作者所言种种，我们读者权且当做一个看法，自己阅读的时候不妨留一个讨论的余地。

　　“物即命，命即物，人虽为物之灵长，然一旦无物，生即不复存在”，因此需要追求“共生共死，万物一体之仁”的那种境界。冈田先生终其一生所追求的，莫不就是以“崇物”为文化，以“简素”为价值取向，经由体认，达到身心相即、心物一体之境界。万物有灵而崇物，表达愈单纯，精神愈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