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01-09 来源:雅昌 作者:雅昌
(本文原载天津《散文》月刊07年12期)
一
是的,上面的题目有点拗口,可这莫非不是今日散文语言的一种时尚?这时尚与我多年前一次生死攸关的视觉误判相关。
那是一个夜晚,我从纽约上州开车回新泽西。也许太累了,大脑麻木得几乎停止了转动。突然,我觉得侧面有连续的亮光射入,扭头一看,是一列迎面驶来的火车,正轰隆隆地擦肩而过。黑暗中,那一长溜透着灯火的车窗,向我洒来串串光亮。奇怪,我心里纳闷,这地方应该没有铁路啊。正思忖间,我的车已朝着火车偏了过去。我这才猛醒:那不是火车,是高速公路旁的铁护栏。对面逆行车辆的灯光,从护栏的另一侧透过来,让我在误判中差点撞上去。
一位研究散文的学者在考察当代散文时,通过比较二十世纪初和二十世纪末诸多散文名家的作品,总结出了一套新的写作理论,认为当代散文应该对人生有一种感悟和思考,应该表现生命之存在、成长和壮大的过程;认为散文作者对生命的体验,应该超越现象世界,从而使散文写作具有本质的象征意义。这是眼下时髦的散文写作理论,但我对这理论却有两个疑问:其一,散文一定要写生命体验么?其二,这体验一定要用诗意的或哲理的语言铺陈出来么?
我不相信读者都是不用脑子的笨蛋,而且,我对那种自以为是的肉麻语言天生敬畏,阅读那样的文字,我的皮肤会产生过敏反应。我写散文偏好徐缓平实的叙述,就像与朋友面对面交谈。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议论,更讨厌矫揉造作的抒情。当然,我对散文语言的此一判断,以个人好恶为准则,我并不打算将这判断强加于人。
我的另一次误判算不得生死攸关,只能说是有惊无险。
仍是许多年前,我陪一位国内来的老同学从纽约上州去耶鲁大学。开车还不到一小时,我就对同学说,咱们快到了。老同学好生奇怪,问,不是需要两个小时吗?我让他向前看,看那蓝色的大海,看那阳光下起伏的海浪正泛着耀眼的光芒。然后告诉他,耶鲁在海边,我们沿着海岸线走,很快就到。同学说,前面没有海,也没有起伏或者闪光的海浪。我听了哈哈大笑,指着正前方的一片茫茫反光说:那是什么,难道不是大海?老同学狐疑地回答,不是。我惊奇极了,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就有目无珠,看不见眼前的汪洋大海?正奇怪间,车已开到了海边,我这才看清,那真的不是海,而是农民种蔬菜的一垄垄塑料薄膜,在无云的蓝天下反射着颤抖的阳光。
写下这两个有关误判的故事,我是不是需要顺水推舟议论些什么?或者抒发某种独特的情感?而且都是些关于生命意义的文字?
另一位学者在其研究专著中讲到了散文的“诗性智慧”。按照意大利哲学家维科的说法,所谓诗性智慧,就是缺乏理性逻辑的原始思维,属于人类童年时期的非理性思维。这位学者推崇此种早期思维方式里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的创造精神,并将其与中国的禅宗思维方式联系起来,认为这一思维方式具有当代的解构意识。无疑,这样的散文理论,蕴含着审美的古意,但我也看到,这古意中充满了流俗的时尚。
在这古意与时尚之间,我的两次误判,都触及了所谓生命体验和存在价值之类深层的本质问题。我该对这样的体验进行怎样的诗意发挥或哲理升华?我猜测,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对散文语言的判断,已经超越了书写的行为,而涉及到文字本身的力度和容量。
二
然而,我倾情于古意,断非时尚。
在美国东北部波士顿郊外的海边,有一个闻名遐迩的旅游小镇女巫镇(Salem)。大约四、五年前,那里的一家著名博物馆Peabody Essex Museum完成翻修,重新对外开放。我早就听说博物馆的新馆出自一位建筑大师之手,便慕名前往,想参观这后现代主义的建筑,不料在馆内的中国展厅却看到了一座老旧的徽式民居“荫余堂”。
据博物馆的资料介绍,这座民居原在黄山脚下的休宁县黄村,是当地一黄姓商人的祖居,建于清末年间。后来这家黄姓商人到上海经商,祖居就渐渐荒芜了。一百年后,作为中美文化交流的一个项目,这座老式民居被原封不动地拆迁到美国,在女巫镇的博物馆里复原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式的皖南民居,没想到竟然是在美国。据说,原生态的后现代主义建筑,就是从现代主义的摩登之处转个身,回头走向复古。当然,这是在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社会和文化条件下的复古,恰如女巫镇的后现代建筑,在内部复原了一座古旧的中国民居。自然,后现代理论还主张跨文化和多元文化主义,其要义既在于赋古意以时尚,赋时尚以古意,也在于标举西方中心里的边缘文化,以及暗藏在边缘文化里的西方中心。
荫余堂是一座木结构的庭院,上下两层,十六个房间,天井里有石凿的水缸,养鱼、净手或者防火,全都生满了厚厚的绿色苔藓。室内陈列的物件,多为清末民初的旧物,如雕花床和绣花鞋之类,也有文革时期的报纸,一律裁成小方块,叠放在卧室的侧身处。还有农具、蓑衣等等,让我想象着近百年来中国偏远山乡的宁静生活,那里古意悠然,绝无时尚的入侵。
这一切是多么美妙的悖论:在时尚与古意相交织的后现代建筑里,竟然有单纯的古意而无时尚的入侵。事实是否果真如此?退出中国民居,在女巫镇博物馆的大环境中,以“他者的眼光”看,荫余堂只是一件展品。如果再退一步,退到女巫镇这个旅游名城的大街上,那么,整个博物馆也不过是游客的一个去处罢了。事实上,小小的女巫镇有不少各具特色的博物馆,其中最有名者,是巫女博物馆,还有那座建于十七世纪的带七个阁楼的房子,这鬼怪的房子给了小说家霍桑以魅人的灵感。于是我提醒自己:别忘了,女巫镇仅仅是北美东海岸的一个旅游景点而已,古意已然成为时尚的点缀,荫余堂无非是西方眼中的东方一隅。庄子说:万物皆为一瞬。在永恒的时空里,思想和体验的一进一退,都是在古意和时尚间调节距离,以便为自己寻获一个观察、思考和判断的最佳位置。
近年每次回国,我都要去各地游古镇。去年去了江南古镇和湘西古镇,今年又去了川西古镇。在成都平原的平乐古镇,面对浓荫蔽日的巨大黄桷树,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旅游古镇,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格局:新铺的石板小街,两旁是木板小楼,楼下临街的一律是餐馆和旅游工艺品小店。最要命的就是那些旅游工艺品,无论是在江南水乡还是还内陆山区,这些工艺品都毫无地方特色,像是来自同一个批发商。例如,有一种**头式的黑色磁石,抛到空中会相互碰撞作响,不仅在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和杭州的清河坊处处有售,就是在周庄、凤凰、平乐这样的小地方,也一样随处可见。
也许,我不应该用这样的眼光看世界。可是,我们这一代人成长于文革后期,正好在形成思想的时候进了大学,而七十年代末的大学校园,却面临着思想的真空,于是西方现代哲学便乘虚而入,进了我们的视野。那时候最受欢迎的是存在主义思想和结构主义方法,这些舶来哲学,不仅占领了校园,也给了我们这代人以怀疑和批判的眼光。
这眼光伴随我们走过了二三十年的路程。其间,人们经历了各种变故,有些人成为既得利益者而不再有当年的棱角,也有些人因时运不济而愤世嫉俗,成为喋喋不休的抱怨者。不过,大多数人都与我一样平庸,虽然仍有怀疑和批判的眼光,但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个物质世界的各种美好。
所以,离开平乐后我又继续向西,到雅安附近的上里古镇游玩。上里地处川四平原西面的崇山峻岭,由于偏僻,便比平乐显得古朴,也更静远,但仍旧摆脱不了旅游工艺品的俗气。在上里,我一边欣赏木屋、流水和石拱桥,一边诅咒这地方的喧嚷和铜锈。直到离开上里几天后,我在清理旅游照片时,才回味出上里的可爱,那是喧嚣中一份与世无争的悖论式悠闲。比如那里的一个画家,在家门口设摊,却不在乎游客买不买他的画。试想,如果我也像他那样与世无争,我就会用宁静而平和的心态去看世界,那么,这个世界无论怎样庸俗,在我眼中都会无比美好,正所谓心远地自偏。可是,我还远没修炼到与世无争的境界,我知道,怀疑和批评的眼光同与世无争的心态格格不入,唯有入禅悟道,方能调和这悖论冲突。
禅,古意与时尚的混合,多么出世,多么高雅,多么恶俗。
三
什么?我倾情古意就是心态已老?没错,我算得上老男人了,但那是在二十出头的小女孩眼里,而我对笨手笨脚的小女孩并无兴趣。
我喜欢经历过世事的女人,她们成熟,她们或许阅人无数,没那么多扭扭捏捏和惺惺作态,即使伪装,也会很快脱去,并进入真我状态。她们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见识了世态的美好和邪恶,她们洞悉了生命的短暂、理解了现世的缥缈,因此她们才懂得怎样享受这世界能为她们做出的任何细小奉献。在她们的真我中,没有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也没有才女丽人或荡妇淫娃,她们只有生命的饥渴和尘世的欲望,――用俗话说,她们善解人意。
且慢,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梦境,这当中也会有实际的考量和狡猾的算计。并不是说上床容易下床难,也不是说要有徐志摩那种挥一挥衣袖的潇洒,而是说在古意和时尚之间,应求取度的平衡。
三十年前刚进大学,酷爱写作。先尝试诗歌,写过具体主义的图像诗,但校园里诗人太多,诗人角被挤得水泄不通、恶臭熏天,只得敬而远之。然后试着写小说,可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尚虚构,虽偶一为之,所写却少之又少,以致拿不出作品去参加向往多时的笔会,最终不了了之。于是转而写剧本,却不可能有上演的机会,再写散文,又难于发表,末了,只好去构思简单的寓言。
那时曾读到一个古老的故事:有个年轻渔人放生了一条鱼,一天夜里,那鱼幻化成美女,来到年轻人的家里报恩。不用说,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花好月圆。
我那怀疑和批判的眼光又开始作祟,我寻思:这故事的寓意,该不会是善有善报那样简单,如果那美人鱼是来自聊斋呢?所以,要紧的不是学会怎样打鱼,而是学会怎样判断网中之物。
随后,我自己编了一个打鱼的故事,却不知何故没有落笔为文。近三十年后的今天,这寓言仍保存在我大脑的磁盘里,现在终于能借这篇散文把它写下来了: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渔翁有打鱼的诀窍,他不仅打的鱼多,而且打的鱼肥,总能买得好价钱,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渔翁身强力壮,摇桨如飞,每次出海,都把那些尾随的渔船远远抛在身后,让其他渔翁无法偷窥自己打鱼的诀窍。渔翁有个独生子,也跟着出海,却总无撒网的机会,只能在一旁观看。儿子年复一年随父出海,总看不出父亲打鱼的门道,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问父亲诀窍何在。父亲说这是禅,只能意会。儿子问:怎样才能意会,父亲答:你撒网多了就知道。于是儿子要求撒网,可父亲不允,说儿子手脚太慢,会耽误自己打鱼。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儿子已长大成人,可仍然没有撒网的机会,没有学到打鱼的诀窍。渔翁年老力衰,再也不能出海了,他的绝技也没机会传给儿子,他就这样带着诀窍进了棺材,留下妻儿挨饿受冻。
这究竟是禅意的结局,还是能天命注定的悲剧?
我想起自己十多岁的时候,与儿时的同伴下河游泳。我们来到码头,上了一条渡船,那船头伸向河心。我告诉小伙伴们,船头水深,我先跳下河试试,然后你们再下水。可是,我跳下水就没再起来。河水太深,而且暗流很急,眼看就要被冲到船底了,这时有人游过来将我拉到岸边。上了岸,我强作镇静,但眼前却总浮现出那最后一串透明的水泡,就像一枝飘荡的水草,汩汩地冒着,向上延伸而去。
我不清楚那是我少不更事,误判了河水的深浅,还是在文革时期英雄的故事听得多了,要在危险面前勇往直前。有人说,回忆往事是一个人精神衰老的标志,可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却言及回忆的必要:现代人在纷扰的世界里,精神上处于无家可归的状况,人们在嘈杂的社会中不仅遗忘了生活,遗忘了历史,更遗忘了存在。对于写作的人来说,无论是想象中的回忆,还是回忆中的想象,唯有回忆,才能招回那被遗忘了的关于生命的意义。
或许,回忆便是对古意的追寻,它不仅是一个人在书斋里对生命本源的玄学式探索,而且也是在现世上校正我们的误判,就像那串透明的水泡,有如纵向的坐标轴,来自深深的河底,飘向永恒无际的长空。
二OO七年九月,蒙特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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