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02-17 来源:口述湖南美术史 作者:口述湖南美术史
潇湘二十世纪,艺术人才纷呈,二十年代,长沙有一所唯一的艺术学府——华中高级艺术园地。1923年创办过西画专科,老一辈的陈国钊先生和张柏年先生,就是那里培养出来的,很着重天才教育。四十年代初,抗日长沙大火后,学校迁湘潭古唐桥,当时教师有陈国钊、周磊材、黄遐举、戴望峰、吴雅之、姜缦郎、刘寄踪、陆华柏、甘露,张柏年、雷恭甫、朱之倬等,还聘请了向培良主讲文艺评论,人才极盛。就在这个历史转折的时候,灿烂的花朵开放了。
初试锋芒
洞庭湖边南县出生的学生——段千湖,风华正茂,年仅十八岁,他的音乐天资很高,可以演奏钢琴,《牧童短笛》,在全校闻名,因此,唯一的一架钢琴就成了他的“专利品”,而且还包揽维修管理,初露头脚,一鸣惊人。他还长于水彩画 (因有国钊、柏年两位先生任教)。在抗日烽火中,漫画兴起,当时有一名素描基础较好的学生叫肖传经,以专画大幅宣传画著称,学校举行漫画比赛,段千湖默默不声,思索画了四幅连环漫画,由于内容深刻,巧妙传神,一举夺得第一名,肖传经也只能甘拜下风了。千湖的水彩画,色与墨的灵活运用,确有新意,出手不凡,在今天看来,确有破格的含意。
琴转笔锋
千湖艺师毕业后,前往重庆,考取国立音乐院,读了一年。在报考时,见一女孩,只有十二岁,报考音乐院,小孩弹钢琴,不够高,她母亲将提包垫在琴凳上,女孩演奏肖邦一曲,令千湖感动,他想到自己二十五岁了,虽爱好音乐,还是绘画对他的年龄有利,于是决定转学到国立艺专。当时唯一的国立艺专(原为杭州国立艺术院,蔡元培创办,由林风眠任院长,著名教授云集,即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前身)。有著名的林风眠、潘天寿、陈之佛、滕固、傅抱石、郑午昌、关良、李可染、诸乐三、倪贻德、丁衍庸、李超士等近百名权威人士。千湖放弃了水彩画,选国画(插班国画系)。后来得到傅抱石器重,1945年在重庆全国美展中,他的一幅《僧敲月下门》挂在傅抱石与徐悲鸿之间,得到潘天寿与陈之佛的首肯。因月光林荫的处理意境甚高,似有敲门之声,有清幽静极之感,被赞为金陵皮纸派高手,乃傅抱石以画皮纸著称之故。
青出于蓝
从此得到傅抱石先生的赏识,李可染先生也认为他有才华,李先生当时是走石涛的道路,傅先生虽与石涛有相通之处,但显得更有气势,他将傅先生与石溪相结合,更为厚重,青出于蓝胜于蓝多。而且傅先生在画论上著作甚多,师生感情上深厚,颇得傅先生笔墨意趣。千湖担任编辑之时,特邀请傅先生与潘天寿先到韶山写生,潘先生因教务忙,未能赴约,傅先生在韶山写生的活动,后来在香港文汇报发表是学术上的一笔重彩。
潘天寿先生是长于花鸟画的,潘先生有意将花鸟画之笔墨意境用于山水,突破山水的格局,这正是千湖爱出新意之处,因此他酷爱潘先生的画风。潘先生的山水画虽不多,他在笔墨、构图、色彩上甚奇,是取之不尽的,而潘先生的画论甚精微可以举一反三。因此他学潘先生变法之长,故千湖善于题跋,他为友人题画《兰竹图》时,曰“兰因有竹而清香,竹因有兰而香清”,尽抒友情之妙。段千湖在学生时期,就显露了才能和艺术的修养,潘先生对他很赏识,他对潘先生非常尊敬,1945年秋,为潘先生告别重庆,千湖与教育部联系,举办了潘先生的画展。
巧中之智
1945年,我在重庆巧遇千湖与向健德(向伟)先生,向在中国新闻社,并举办《艺风》杂志,千湖在报刊发表文章,也是这时期较多,他以才华与向老深交,解放后成为密友,是几十年的学术风雨之情,只要说半句话彼此心里就可知了。
千湖是一个思维敏捷,足智多谋之士,他不仅学术理论、画学、文史上精通,从他的生活中也可看得出来,言辞风趣,幽默,智中取巧。有一件小事:一次在他从重庆返南岭的码头上,正在上岭时,人流拥挤,突然发现上衣口袋的派克笔不见了,前面有个人碰了他一下,估计可能是“扒手”。就尾随那人之后,那人急转弯到了一个巷口,当千湖怀疑又不能肯定时,那人在无人处停住了,回头反问“你跟着我干吗?”“你当然知道我为什么?”千湖已看出他的神色,微笑地说。这时千湖已肯定是此人所为,便说“我旱就认识你了!”
那人有点慌了,千湖机智地防他不测,手向裤口袋一插,因为千湖带有手电筒,而那人以为他在掏手枪,欲逃。千湖大喊一声“站住!到派出所去”!
那人无可奈何地将派克笔交还给千湖,并下跪说“请先生高抬贵手,——很对不起”。千湖严厉地批评说“年轻人,不务正业、好好的工作吧,饶了你,下次碰到我就不客气了。”那人低头连声说“是,是……”
这个抓小偷的故事,也正说明他艺术创作中的新颖,大胆,机智,善于应变,就像他画连环图一样,巧妙惊人。
笔墨深情
1948年春,我到洞庭湖的南县,把千湖接到长沙华中高级艺术学校任教,这所学校当时是唯一培养艺术尖子的基地,后该校与毛泽东的母校(一师)合并,这所学校出了不少的人才。
华中高艺,由上海美专毕业,从日本归国的凌如琴(诗人钱歌川夫人)执掌,周家钰任期最长,千湖是国画的主要教师,该校教学方针,主要是“多能一专”,我在广州美术学院也提出了,得到国家教委的肯定,也是美院各系的教学方针。因此,千湖是多面手,他在出版社工作时,写的《中小学美术教材》就很全面,他对图案、装璜如此之精通,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在编辑时,出版了《湖南国画集》,收集了老一辈的作品,真是百花齐放,有各时期之作,风格各异,颇有特色,是多年来少见的。
他创作的《韶山图意》(李儒光先生在《湖南书画》第6期已有评论),最大的突破是一般画毛泽东故居,都是取近景,他则是全景巨幅,气势磅礴,有石奚笔墨凝重深远之境,新颖而别开生面。这一时期,他还创作了《潇湘八景》八幅,在台湾发表,当时原作辗转,其中有两幅失落,不知去向,我依据照片,复制补上,我记得一幅“平沙落雁”,湖上印象最为深刻。还有《橘子洲头》横幅,湘江水色迎人,涟漪细浪,破古人之法矣。另有岳麓《爱晚亭》,已被韶山纪念馆收藏展出,此图特点,是湘江北去,半边枫火半边云,构图独特,真有停车坐爱枫林晚之情景。
千湖所著《山水百例研究》是一部有分量的著作,插图一百多幅之多,尚未完成,他要我写序,我为他装帧设计,己画好封面,但现在不知何处,下落不明了。人们以泰山之重,华山之险,南岳之雄著称,千湖画了《南岳图》雄伟而有特色,祝融峰高屹立,山下古松苍郁,气势逼人。我见到此图,后据说被他女婿(段炼的丈夫)为加拿大人卖去,甚为可惜。
我收藏了千湖一幅《阮江筏木图》,由于搬家,尚难找到,此画他为创新而作,有画法改革之意,构图奇险,在木牌上,我添加了一红衣女郎,有流放之情致。此外,有一年夏天在师院宿舍,有汪仲琼,向建德,千湖和我四入画了一幅花卉,向老题诗,此画亦不知在何人之手矣。千湖的理论著作《论三远法》,美术史论家周积寅先生在《中国画论辑要》中列为重要的参考书目。他所论的是北宋郭熙曰“高远,深远,平远的三远法。”后有韩拙的“迷远、洞远、幽远”三远论,到了元代,则有黄公望的“平远,洞远、高远三远论”。千湖主要是论郭熙之说。
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云“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瞭,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澹。明瞭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澹者不大,此三远也。
高远者,崇山峻岭,有荆浩之《匡庐图》,郭熙之《早春图》,深远者叠重嶂,千岩万壑如巨然之《万壑松风图》,马远之《踏歌图》,巘平远者,则平坦舒展,如赵孟之《撷鹊华秋色》,董源之《潇湘图卷》。
千湖画论倾向于流动转移之透视法,非西方之焦点(不动)固定透视也。也即是所谓中国画的 “散点透视”的特点。例如《长江万里图》按西法就难于画成了。它是像电影的镜头——推 拉、摇、移的运动,人随画走,视线随心而变,也就是如登华山,人随山转,山随人移,人在半空浮动,水随岸移,方可写千里江山。而高远,是中国的哲理“高瞻远瞩”之境界,也是一种远大的理想,宽广的胸怀。不是现实的写照,是超越现实的一种浪漫主义理想的心境的反映。
画山水,“盖以大观山,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北末沈括《梦溪笔谈龙点书画》。沈括批评李成画山水,仰画飞檐,是从中国画的散点透视移动视线来评价的,而李成却在屋角飞檐这一点上,采用了焦透视画法的。沈括是主张“以大观小”的观假山之法的。中国画的哲理性,是在人生境界,超出于现实之外,千湖在写《三远法论》之前,和我探讨过这个问题,是“白日依山近,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境界。
我回忆,修武汉长江大桥时,有许多画家到工地写生,也有各种画作发表,但大多局限于眼前所见,曾有一幅(已忘记作者的姓名)。他是画的《巫峡出平湖》,在画面的上方,长江大桥横过天边。这幅画颇有气势,也很优美。如果从现实来说,巫峡到长江大桥行船要一天时间,千里之遥,在巫峡是看不到武汉长江大桥的,这幅构思独特,是典型的杰作。千湖是从创作意境来论述“三远法”的,从哲理来看高、深、远,甚为透晰,《韶山图意》即是高、深、远的印证了。
在论“师法舍短”中, 主张先攻一家,千湖学傅抱石时,曾取傅先生之长在“势”。而另取石溪之长在“质”。同时还学郑午昌先生“清纯朴茂”之长,他则众多师法而融铸于一炉。傅先生在韶山临走时,送了他一枝“破笔”,千湖非常高兴,他说“傅先生是有意送我这枝破笔的”这说明此笔已随先生用了几十年。没有送画,说画可新,而笔是功力深浅之意。也说明傅先生希望他能继承,发展笔墨之含意。“破笔”与“新笔”之间,凝结了傅先生的心血所在。千湖勇于破笔——破法,千万枝“笔”是古人传说之“道”也。千湖向傅先生致以谢忱。受宠若惊,提起笔来就会想到傅先生的厚望焉。(千湖论《师法舍短》) 。
千湖助人教学有诲人不倦的精神。学生向黄宾虹索画,黄老即拿出一大捆原作,让学生挑选,这是难得的品德,千湖也积累了多年的篆刻印拓,全部送给了华业后去株洲工作的学生了。他的《山水百例研究》,也是为学生示范创作的。凡向他索画的人,都有求必应。一幅画,送他两个柚子,他也笑纳了。广州美院郭绍纲教授,见千湖画动容,嘱我索求,千湖竟画了几天,从一批画中挑选最好的寄来。许多书信和博物馆邀请他作画,如杜甫草堂就派专人前往邀请,博物馆请他画浏阳文家市作革命史画,而今永远不能完成他的杰作了,想到这些,令人落泪。
我写了一首《哭千湖的诗》:
渝州相识嘉陵岸,
谈笑渔樵唱晚还
着意洞庭情折柳
饮茶南粤别离难;
纵横论艺沉沦海,
新旧画图人世间,
北去湘江腾细浪,
无言挥泪望君山。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千湖以笔名“万山”写了《马王堆音乐考》在报上发表。他第一次用“万山”(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之意),现在只能“无言挥眉望君山”了。
千湖对艺术着迷,音乐,钢琴,提琴,国画(山水、花鸟)、图案、剪纸、漫画、美术史论。不仅爱好,而且精通,他写出了《提琴演奏法》、《刻纸艺术》、《装裱研究》、《中小学美术教材》《大学美术教案》(当时在中南地区,首屈一指)我在华中师范学院就是用他的教案。他的智慧一专多能,一法旁通,具有独创性,其人性格内向,言辞幽默生动,学生非常爱听他讲课,从抓小偷的对话,就可看得出来。博学多才,陈国钊先生称他为“奇才”。傅抱石先生称他为“潇湘一枝笔”。
发人深省
古人说:“人生暨朝露,居世多屯蹇”(汉.秦嘉)。如朝露的人生,生命短暂,而一生不顺则多矣。他的命运,正如李儒光先生说的太悲惨了。可说是“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南北朝,鲍照)。竟有千湖的学生和朋友,恩将仇报,踩着千湖的肩膀向上爬,恶毒地惩他,长久挨冻跪地,漫骂师道全无,千湖则“士可杀,而不可辱”,正当千湖艺术风格形成的时候,十年中遭受浩劫的灾难,毅然弃世,造成历史的悲剧。
千湖的夫人崔岚女士,是国立女师院毕业的,也是个才女,她羡慕千湖的艺术才能。而崔岚47年与胡连结婚,并生有一女,当胡连去美国后,抗美援朝,千湖同情崔岚母女,到60年代,胡连回国,将女儿带走,这是给千湖一大打击。在文革中,因千湖姐夫是美国救济署的官员,他的长兄在台湾,后去美国,这些关系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如果千湖豁达一点,能忍弃负重,也不至于走投无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唐.高适)。
千湖去世前,湖南师院曾派了几位教师到广州参观,在他要回长沙的当天,我叫老伴陪他浏览广州风光,他在珠江边,痴呆“我是第一次见到你,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老伴告诉我这不吉利的话后,我感到惊讶!急带着孩子到火车站为他送行。千湖回长沙后,不久果然出事了。
千湖的一生,既是灿烂的,也是悲惨的,失去的是他青春,却留下了千古的杰作,留下了令人百读不厌的论文。他的山水花鸟画,他的梅花,正如古人说的“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唐.裴休)
在今天的阳光下,千湖的艺术是永远不会死的。
2005年5月于广州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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