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07-23 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北京文艺网
记者:您怎么看近几年新一轮的“传统复兴热”与“新水墨热”?
李小山:“传统复兴”本身没错,但要看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也是以“传统”为旗帜,但两者的区别在于,我们的“复兴”是朝后看,是用国情的独特性替代普世标准,是以一厢情愿的想象遮蔽了现实存在。它和“大国崛起”幻觉相一致--我知道,纸糊的巨人看起来也算巨人,但实质是什么,应该是一清二楚的。
至于说“新水墨热”,正是在此背景下的一种集体起哄。我在三十年前写过一篇众所周知的批评当代中国画的文章,现在来看还真有点先见之明。除了市场导致的各种笑话外,前不久发生在众目睽睽下的跪拜丑剧,还不说明这个系统内部的病灶有多致命吗?
记者:“新水墨”这两年在市场上屡掀波澜,但在艺术创作上具体有哪些新的成果,却还不能断言。资本到底是助推了艺术的发展,还是将学术当成了助推市场的宣传口号,反而牺牲了学术?
李小山:我对艺术市场的态度一向比较宽容,毕竟喜欢买范曾、崔如琢的画只是品味差一些,与食品市场里要人命的毒大米、三聚氰胺是两回事。我们时代就是这个面貌,像网络红人凤姐,电影《小时代》之类东西都能大行其道,还需要追究什么根源呢?
在几百年前,莎士比亚就把资本的本性揭示得淋漓尽致,我想加上一句,如果艺术家从头到脚被资本武装起来,我们干脆把他叫做“资本家”吧。所以我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再谈论叫做“学术”的东西。
记者:奇怪的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艺术家唯恐与传统沾边,竞相“现代”;现在大家又纷纷转身投奔于传统门下,扬言与西方拉开距离。其中的差别颇值得回味。您怎么看这样一种转变?
李小山:什么叫跟风潮、随大流?你所问的问题本身便已做了回答。
记者:谈论“传统”与“山水”,其背后的民族主义情节也是显而易见的。有人嘲讽说,为何没见有人提过19世纪的“法国性”,20世纪的“美国性”?……对传统与东方的念念不忘,确乎是一种狭隘的偏颇吗?
李小山:山水画当然要追溯传统,这和当前知识界、理论界叫嚷的“中国性”是两码事。
毫无疑问,大肆吹嘘“中国性”,是自卑和自大的结合体,是换了一副马甲的“传统复兴”论。作为这些人给出的对社会问题的疗救药方,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
山水画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的支柱,在今天面临尴尬是必然的。因为艺术的多元化和多样性已经大大挤压了它的空间。山水画家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园地里勤奋耕种就行了,收获不在当下就在未来。怕只怕此山望了那山高,反而弄得非驴非马。
记者:我们今天接续的是五四以来传统根脉的断裂,断裂之后又妄言“复古”,结果复活的很多是传统虚伪的表面,其实是糟粕。山水文化的承载者处于这样一种尴尬的文化境地,我们对山水的信心应该建立在何处?
李小山:我曾和我的艺术家朋友开玩笑,我说现在只有两种艺术家,西方艺术家和非西方艺术家。这是我们所处的文化境地。说是全球化也好,地球村也好,都表明了这一点。
其实,我是反对艺术家的西方或非西方身份的。艺术家最理想的状态是面对艺术自身,面对自己的内心,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正如一句流行的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陀斯妥耶夫斯基有个观点,没有上帝,一切事情都可以做。而在我们现实里,没有自尊,一切事情也都可以做,根本没有任何底线,所以虚伪啦,谎言啦,糟粕啦等等,那是顺理成章的。
对山水画信心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不是靠立规矩讲道理,而是靠一个或几个优秀的艺术家的巍然耸立--也就是说,作品最有说服力。整个宋代,一个苏东坡就拔高了那时的文艺天际线。
记者:当代艺术讲求“原创”,但将这一点挪用到今日山水画的创作之中,是否仍然成立?
李小山:谚语道,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原创”只是一种说法,真正的原创在原始人那里才有,文化的传承或艺术的传承都是有上下文关系的。即便再离经叛道的当代艺术,仍然是艺术系统,是文化生态和社会环境的产物。如果今天的艺术家想到山水画里来“原创”,做做梦可以,但千万别把做梦当成现实。
记者:今日的山水画家有没有可能同时是一个当代艺术家?山水画能否看上去不再是一种没落的“俗套”,而是焕发出足以吸引当代人眼球,符合当代人阅读与思考习惯的“当代的艺术”?
李小山:当代艺术家似乎是个荣誉称号,代表着“先进生产力”。这是误解,当代艺术里的糟粕一点不比山水画里的糟粕少。不同的尺度会导致判断的差异,一些人自我疑惑,生怕落伍,跟上趟,所以跟在当代艺术屁股后边乱鼓噪。
无疑,当代艺术与我们的知识系统和现实体验更紧密,容易引起共鸣,其中的一些现象和作品也更显得震撼。但由于它的疆域宽泛,阿猫阿狗一涌而入,也是乱象丛生。我相信,山水画里的俗套是那些俗套的人所为。一个庸俗不堪的家伙,你能要求他做什么?齐白石不是说过么,唯俗不可医。
记者:现在一些当代艺术家也会在油画、装置、影像作品中借用山水的图式、思想来表现自己的观念,甚至有人说,这些当代艺术家比画院中的画家更懂得传统,更会创造性的发展传统。您是否同意这一说法?
李小山:我看过不少画院的展览,许多一级画师的画与地摊画没什么区别,简单弱爆了。还是不提画院了吧,体制问题说了也是白说。至于说山水画图式被广泛运用,证明山水画里有深厚的资源可待挖掘。
我与尚扬、徐冰、周春芽等朋友谈论山水画,发觉他们比弄山水画的人见解深得多,视野开阔得多。我在北京和徐龙森聊天,他也是厉害的,传统的吃得透,当代的也握得住。
记者:“全球化”是今日中国非常“正确”的一种口号。您认为山水文化是应该向“全球化”迈进,还是应该安于做特色的“保留画种”?
李小山:我在三十年前说了“保留画种”,不过这是即兴式的口号,后来也没深入思考过。假如山水文化作为一种概念成立的话,要向全球化迈进也是困难的,我觉得它的脚力不够,迈不动步子。还是先原地踏踏步,不倒下来已经不错了。
记者:2014年初,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的“水墨”展备受瞩目。展出之后却恶评如潮。其中很多的作品与艺术家让人很难将之与“水墨”联系到一起。其中亦有“新山水”版块,但此“山水”亦非彼“山水”。是外国人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水墨与山水真是可以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小姑娘吗?
李小山:他们发邀请让我去参加座谈会,我因有事没去成。画册我看过,这种展览方式国内也有,广州、深圳和其它地方都有类似的展览。毕竟是大都会,号召力摆在那里,所以引起的话题比较多。我觉得,这不是老外懂不懂的问题,尤其与“阴谋论”不搭边。老外只能按他们的理解来解读,正如我们也在按自己的方式解读对方。我曾和专门研究山水画的老外专家交流过,他们确实很难触摸山水画的细微部分。他们能够进入动脉和静脉,就是到不了毛细血管。
记者:“隐逸”是古代很多山水画家所津津乐道的生活与修行方式。而今天的艺术家有饭局、展览、出版、宣传等等诸多工作要做,恨不得三头六臂。以忙为荣,以闲为耻,实难隐逸,实难无为。抛开当代艺术家不论,山水画家如果过于入世,是否必然会影响他的创作状态乃至最终自我完成的高度?
李小山:忙是表象,逐利才是实质。大部分弄山水画的人也就混两个钱,图个虚名而已,他们是空心化的存在物,这是大环境造成的。就像雾霾天,除非你捏着鼻子把自己憋死,否则再防范你也是无法幸免的。
具体说,我们时代是典型的小人得志的时代,是逆向淘汰的时代。我有一个基本判断,在当下,文化生态就算不是最差的时代,也是非常差的时代。文化的国营化和文化的市场化像两根绞索,强大的人都呼吸困难了,何况软弱的人,还不寸筋尽断?
记者:对于今天的时代,一种声音认为是民族复兴,大国崛起;一种声音认为是礼崩乐坏,道德沦丧。您怎么看?在这样的时代,“水墨大师”“山水画大师”是否可能出现?
李小山:现在是大师满天飞,光北京一百个不止吧?算算全国有多少?我以前说,你想表示谁傻,你就喊他大师,竟然有人当真了,找我理论来了。民族复兴、大国崛起这些大概念这里讨论不起来,我只想指出一点,当下艺术界的“大师”都是神笔马良,他们能画金山银山,就是与艺术无关,与艺术史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