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艺术向金钱反咬一口:班克斯与自毁艺术的传统

时间:2018-10-15    来源: 界面    作者: 界面

摘要:《气球女孩》原画 班克斯已把他策划的这出好戏做成视频并发布了出来。这其中我最爱的一幕是:—位打扮精致、戴着眼镜、显然是艺术界专业人士的男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对眼前的一幕感到难以置信——一幅价值百万英镑的作品被切成了条。他看起来十分惊恐,因为一场革命已经波及到了梅费…

  《气球女孩》原画

  班克斯已把他策划的这出好戏做成视频并发布了出来。这其中我最爱的一幕是:—位打扮精致、戴着眼镜、显然是艺术界专业人士的男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对眼前的一幕感到难以置信——一幅价值百万英镑的作品被切成了条。他看起来十分惊恐,因为一场革命已经波及到了梅费尔(Mayfair,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区域),激进分子们即将席卷苏富比拍卖行。在这场拍卖会上,班克斯的《气球女孩》(Girl With Balloon)以略高于100万英镑的价格被拍下后,画框里面设置的机械自毁装置当场启动。

  上周五的那一幕堪称艺术界的恐怖主义事件——至少视频里的那名男子看起来是这么想的。那是伦敦艺术市场最繁忙的一周,那场拍卖会又是这一周中的高潮,而班克斯恰恰在此刻把自己的艺术作品送进了碎纸机。那阵子,收藏家们正从世界各地飞往伦敦,参加弗瑞兹艺术博览会(the Frieze art fair)及各种相关派对、私人展览(private view)和购买活动。倘若画作被切碎的那一幕真是一个信号,倘若它真的寓意着聚集在这场大型拍卖晚会上的收藏家和买手们要被拖出去枪决,那么这些VIP们早就该血溅新庞德街(New Bond Street,苏富比的办事处正设置在此地)了。苏富比曾热情洋溢地表示:“十月份的这场当代艺术品拍卖晚会将迎来一系列杰出作品。”苏富比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一件现代艺术大作背后隐藏着一场恶作剧。

  不过,第二天早上,自称市场内部人士的一些人宣称,他们已首先领会到了班克斯的幽默(也有人称这一切是一场骗局)。在线艺术品交易商乔伊·塞尔(Joey Syer)便是其中之一,他充满自信地向媒体传达了自己的“洞见”:“考虑到这出戏码已经收获到的媒体关注,本次拍卖最终只会进一步抬升班克斯作品的价格。那位昨晚支付了104.2万英镑的幸运买家将获得丰厚的回报。这幅被切成条的画作已经成了艺术史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估计,班克斯使自己的作品至少升值了50%,这幅作品最多能值200万英镑以上。”尽管塞尔未能为自己的这种观点提供任何论据,他的言论还是登上了媒体。如果你熟悉艺术界那些不合常理的经济活动,那么塞尔的这番批判性解释听起来倒也很合理。班克斯通过毁坏《气球女孩》的方式使其价值翻了一番,艺术品市场总能笑到最后。

  对此我有一些异议。我算不上班克斯的头号粉丝。当我走进迪士马乐园(Dismaland,班克斯策划的反乌托邦乐园,其内部设施均带有讽刺性)时,我不由皱起眉头。这并非是因为我和乐园里冷酷阴郁的迎宾员一样,是这场演出的一部分,而是因为我的确觉得这里太过阴暗。内部知情人士急于宣称,班克斯的作品如今拥有了更高的价值,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叛逆的戏码常常上演,里奥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在歌里唱道,“众人皆知,命运已定;众人皆知,好人吃亏(出自歌曲《Everybody Knows》:everybody knows the dice are loaded, everybody knows that the good guys lost)。”不过,这次,一名艺术家愚弄了整个体制,正是这个体制矮化了艺术,把艺术变成了区区商品。发生在苏富比的那一幕本身就是班克斯最伟大的作品。他说出了该说出的事:艺术已经快要被金钱逼死了。市场把想象变成了一种投资,把抗议变成了某些商业大亨家中的装饰。艺术品仅剩的真正反叛方式便是在被售出的一刻毁灭自我。

  或许,我们该把这出激进的表演命名为《价值百万英镑的班克斯作品的自我毁灭》,并视它为一部大师级作品。事实上,这种毁灭是艺术中的一项传统,虽然这项传统仅有区区100年历史。1917年,杜尚在一座陶瓷小便池上用黑笔署名“R Mutt”,并将这部作品命名为“泉”。后来,这部作品被送往纽约参展。杜尚常常被视作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善于讽刺的智者,他的“readymades”(意为:现成品)系列艺术品常被人们恭敬地解读为哲学谜题,但这种解读实则是在误读他表现出的愤怒与轻蔑。把一座小便池称为“泉”实则是在所谓的高端文化上撒尿——在1917年,这绝不是一种中立的表达。杜尚是达达主义运动(the dada movement)的一部分,这场运动刻意追求原始本真的状态,其名称正是在模仿小孩子的牙牙学语。达达主义运动始于一群于1916年为逃避兵役而流亡到瑞士的德国和平主义者。一战结束时,该运动已扩展到了柏林、巴黎等许多城市。

  达达主义者们痛恨欧洲传统的艺术文化和刻意的意识,他们认为正是这些东西把欧洲的年轻人源源不断地送进了一台巨型绞肉机——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战中的各方都自称在捍卫“文明”,而达达主义者们唾弃了这种文明。在1919年创作的作品《LHOOQ》(在法语中,这串字母的发音读起来像“她的屁股很性感”)中,杜尚为一幅《蒙娜丽莎》复制品加上了小胡子和一小撮山羊胡。他还曾说过,他想“把伦勃朗的作品当熨衣板用”。

  达达主义暴力地反对了文化本身,它开启了反艺术的传统。问题在于,在过去的100多年里,反艺术的传统已被吸收进了现代艺术。那些厚脸皮、圆滑又自视聪明的人士声称班克斯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给自己的作品增添价值——他们正是这个时代里把异见收归进美术史的内行人。杜尚在60多岁的时候被建制欣然接受,人们甚至复制了已经遗失的《泉》,其中一件复制品如今被收藏在泰特现代美术馆里。

  英国的年轻艺术家看到了杜尚的想法中存在的商业潜力。你可以在鱼缸中放条鲨鱼并称之为艺术,然后借此挣钱。结果正如班克斯在视频中展示的那样:来自世界各地的富人们愿意为具有达达主义危险色彩的艺术作品一掷千金。除了班克斯的《气球女孩》,拍卖会上还有卢齐欧·封塔纳(Lucio Fontana)的一幅作品——一张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的帆布,以及皮耶罗·曼佐尼(Piero Manzoni,其最著名的作品是一只罐子,上面写有“艺术家的屎”字样)的一幅画。

  看过这些作品,拍卖会上的那一幕似乎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精妙了。一方面,收藏家们能感受到反艺术带来的刺激感。另一方面,他们能买到可以挂在家中的优秀绘画作品。拍卖会上除了美,还有一丝尿味、艺术家的屎以及街头什物,而班克斯的《气球女孩》似乎正完美契合了这种自相矛盾的美学。班克斯以街头涂鸦艺术闻名,他在世界各地的墙壁上画过接吻的警察、肆虐的老鼠、抛扔鲜花的无政府主义者等各种图案。苏富比此次拍卖的是他最著名的一幅涂鸦画作的精致裱框版——这一作品被变成了一幅奢侈品画、当代的《蒙娜丽莎》,它被驯化了。

  或许,人们应该感到一丝奇怪:一名以叛逆著称的艺术家究竟为何会创作这么一幅看似雅致的作品。没人能猜到,班克斯一直在学习现代艺术史。画作中暗藏机关的灵感正来自达达主义者中最具颠覆性的一派。活跃于英国的艺术家古斯塔夫·梅茨戈尔(Gustav Metzger)在1960年代初发明了自毁艺术,当时正是流行艺术吸纳杜尚的年代。古斯塔夫·梅茨戈尔曾用极其特别的方式展示了自己的想法:在伦敦南岸,他在观众面前往一张白色尼龙布上刷酸——成就这件艺术品的行为同时也毁灭了它。

  古斯塔夫·梅茨戈尔的愤怒不是无缘由的。身为犹太人的他生在德国纽伦堡,1930年代,尚是一名孩童的他见证了纳粹的肆虐。他本人因儿童撤离行动(The Kindertransport,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九个月之前,近一万名犹太儿童被安置在英国避难)而幸免于难,但他的家人都在犹太人大屠杀中丧生。对于他来说,自毁艺术是一辈子的事,是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一种反抗。他最狂热的追随者之一是摇滚巨星皮特·汤申德(Pete Townshend)。当年两人在霍恩西艺术学院(Hornsey School of Art)相遇时,皮特·汤申德还是一名年轻的艺术生。皮特·汤申德在与他的Who乐队登台表演时常常会摔毁吉他——他把此举视为一种自毁艺术。

  自毁行为是商业化艺术最难吸收的内容之一。迈克尔·兰迪(Michael Landy)摧毁了自己的所有财产并称这一行为是一部艺术作品。作为深受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新一代英国艺术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主导了1990年代的英国艺术发展)影响的一代,他用这种方式有意识地向商品化艺术告别。K基金会曾经放火烧掉了一百万英镑,他们的这种行为完全背离了主流艺术界的价值观,因此此举几乎没有被当成艺术——它更像是一种对于钱财的愚蠢挥霍。

  苏富比的拍卖槌落定后,班克斯的“现代艺术大作”便开启了自毁程序——一切的设定都是那么完美。这一幕极其戏剧化且拥有多重意义,它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当然,这份反叛最终会被建制吸纳,市场会笑到最后,成捆的现钞仍然是那么有力。但这一次,商品本身反咬了一口,艺术反咬了它的金主。

  原则上来说,所有艺术家都应该做与班克斯相同的事,直到艺术品市场萎缩到一定规模并停止定义当代艺术。当然,大多数艺术家并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们还需要谋生。但是,班克斯已将一束微光照进了这片阴暗狭小的空间,同时也证明了一点:他是当下最举足轻重的艺术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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