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欣:味无味 冲淡之品于当代水墨的七种可能

时间:2019-01-14    来源:雅昌艺术网专稿    作者:雅昌艺术网专稿

摘要:一老子以淡论道:“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司空图以淡论诗,于中拈出了美学品格:“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二十四诗品·冲淡》)。冲淡位列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二,强调平淡朴素、静默含蓄,“大匠运斤、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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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以淡论道:“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司空图以淡论诗,于中拈出了美学品格:“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二十四诗品·冲淡》)。冲淡位列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二,强调平淡朴素、静默含蓄,“大匠运斤、不着斧凿之痕”的浑然天成境界,不仅文中被单列成篇,在其他篇目也多有着墨:“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浓尽必枯,淡者屡深”“神出古异,淡不可收”。《二十四诗品》凝结了中国古代传统士人的自然观、艺术观、美学观,意境虽有二十四种之多,但大致可归于两大审美取向:雄浑与冲淡,相较雄浑之于自然生命有形之力的彰显,冲淡洗尽铅华,充斥着道家置身物外的淡泊思想,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的庄子精神相遥映,为后世审美品格、语言风格、创作心理都带来了重要影响。

事实上,以淡论格,早在魏晋南北朝时已有端倪。彼时人物品藻之风渐起,睁开纯粹以审美角度观照宇宙万物的视眼,自此开启了一个“向外发现自然,向内发现深情”的时代——如论人:“凡人之质量,中和为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刘邵《人物志》);鉴文:“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陆机《文赋》),“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刘勰《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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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铨 荷塘I 色、墨、宣纸拼贴于布面 122×160cm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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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黎明 听山的声音 120x190cm 纸本设色 2018年

纵横古今,最得冲淡神髓者当属“开千古平淡之宗”的陶渊明。其以“心远地自偏”呈出平淡自然、不为俗世所扰的精神追求,虽身处现实世界、却心栖林泉的人文理想,堪为冲淡佳例。宗白华曾言及中国美学两种不同类型的美的理想:一是芙蓉出水,一是错彩镂金。楚辞、汉赋、骈文、明清瓷器、刺绣、京剧服装是“错彩镂金、雕缋满眼”之美;汉代陶器、王羲之的字、顾恺之的画、陶潜的诗、宋代白瓷,则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之美。细忖便知,错彩镂金浓烈绚烂,出水芙蓉朴素平淡,两相比照间,使人联想到《二十四诗品》雄浑与冲淡之分。而无论雄浑、冲淡,还是错彩镂金、出水芙蓉,二者的内在成分都并非毫无瓜葛,而是皆有交融处,呈出既相对又统一的“道”。陶渊明将通古今而观自性、不囿于一人一事的精神境界,寄寓“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审美理想中,创生出文学维度的冲淡,其诗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即是将创作主体的“我”巧妙隐于物我无分的无我之境中,朝向一个超越内与外、超越可见世界与可知世界的的高致天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人间词话》)。可见,高致之源,当为冲淡;冲淡的核,当为无我之心。

同对一张琴,苏轼注重真实的琴人交集的有我之境,而陶渊明的无弦琴,则直抵物我两忘的无我之境:“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宋书·陶渊明传》)。此境界超越了客观物质的实有性,弃离了人与物之间关系的必然性,与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宇宙之道一脉相承——明确、具体的音色是一种障碍、限定,而静思默想之中,包纳了所有音节的可能,最具深致。此时,无我之境不在琴,不在音声,而在纵浪大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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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勤 山 178×91cm 纸本水墨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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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同 无题1 198x198cm 水墨宣纸 2017年

冲淡遥接中国传统士夫阶层超感官的精神体验,是内在深化之门,也是自观之果,艺术家于中可参天地、见古今。苏轼评文同的画作时,曾言“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意在强调当人与外物休戚与共、深入冥合之时,就是以人的天性合宇宙之性、物我两忘的时刻,即是冲淡生发的无穷时刻。冲淡之旨在涤尽机心,朝向淡泊名利、兴衰、荣辱等现实因素的人生境界,也在艺术家思想与语言浑然天成的高度融合中,可道心象又蕴藉无声。

欲达此旨,梅尧臣深知其难:“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欧阳修亦知:“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 然而虽难,也有得冲淡神髓的艺术家。米芾不入俗流,持非功利的创作心态以求创变,突破勾线填彩技法,以笔笔点写、水墨渲染展开雾霭缭绕的米氏云山,平淡之中蕴成自然天趣;倪瓒“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删繁就简之间,记写胸中逸气,承米芾之淡而又有新变,诚如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所云:“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米芾、倪瓒二人皆从不意的冲淡中来,褪尽俗气、习气、纵横气、江湖气,但就所择语言方式而言,却有明显差别:前者空灵飘逸、放达不羁,后者冷静智性、内敛简素。由此知,“冲淡”的语言风格未有定式,无论是线性笔墨还是水墨渲染,焦枯还是湿润,抽象还是意象,取其内蕴深醇、外在朴淡的美学品格而已。

古今之间存在必然的上下文逻辑关系,本为一体。所谓的古,并无固定面目,而是不断变异生成、存在于所有时空。所谓的今也并非一无参照、凭空而起,而是以古为底,变古而新。凡艺术之大成者,无不是汲取古之精华,又能自出机杼,别开新面。当代艺术家的“潜古”,应非停留于摹古、复古层面,思维机制应当是开放、多元的,以当代人的思想观念潜回传统意旨、精神气脉,撷取有效价值复归当下以探索生成新的可能:一如富有想象力的历史学家不断从既有原料中重新选择、生成新的视角、创造新的历史,文学家不断从传统叙述程式和审美惯性中解脱出来,创造出新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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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见 Candy 76.7x202cm  绢本设色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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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茜 自系列二(局部)64x125cm 纸本水墨 2018年

若无近代西学东渐的影响,中国传统水墨的脉象或许还将延续自身单线条的图式、语言线路发展,指向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指向不同于西方的诗意栖居的人文理想。而事实是,水墨在百余年中西文化碰撞的过程中,文化价值系统遭遇被重新审视的命运,加上改革开放敞开式的意识变革,85新潮至20世纪末涌现出鉴取西方形式资源的多种尝试——从具象到抽象、意象到表现、以及材料物性层面的探索,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多元形态:抽象水墨、实验水墨、都市水墨等等,种种水墨风格的新生不失为水墨艺术家对所处文化语境所作出的智性回应。彼时,异质文化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启发、激变着水墨艺术的思想观念与风格样态。

而在中西文化深入交流之后、达成祛魅的21世纪,在全球化世界主义的语境中,古今中外的文化资源共时一体,林林总总,丰盛到了几近过剩的程度。此时,当代水墨已脱离了初见异质文化的观念和风格所生成的出于好奇、急于鉴取的状态,一部分水墨艺术家从思考如何在众多资源中寻取有效成分纳入个人叙述逻辑,转向思考如何将审美意趣链接传统美学思想以强化个体美学的问题——知识碎片与视觉元素是无效的,倘若它们未能融入艺术家个人美学体系,仅仅被表象化鉴取、拼凑成令人眼花缭乱的样式。当艺术家从已知世界、想象世界撷取资源时,角度与方法都应是个人化的,才可有别于古人,有别于他人,有别于客观世界,生成个人的造物。

梁铨的“拼贴”与“茶点”系列作品历经漫长的写实时期、重彩时期得来,直取“无人的空无之境”。与西方哲学系统之上生成的抽象表现主义不同,梁铨抽象水墨的生成机制源于中国传统美学精神,他试图以水、墨、茶等水质语言,渲染出中国古典美学的眉目,从中不难读取到诗性的意象。同样倾心于“无人的空无之境”的沈勤,乃是自85新潮水墨革新派画风走来。只不过他的精神没有停留在那个集体奔向理想主义的年代,而是径直奔向生命的本质——深隐于市二十余年,直至淡泊素朴的生活常态浸透了纸背,生出冲淡的气象,此时的沈勤完成了之于往昔自我识见的超越。

冲淡贵在天成,不事雕琢,渐老渐熟。田黎明的纸面,历经三十余年连体、围墨、融染,化成人与自然、都市、宇宙的高度和谐,于恬淡纯净之中渐成老境,近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质。其营构的“有人的空无之境”,始于文心的自觉:既承续正脉、深研古典意象,又立于时代、直面当代生活,古今交映,自成面目。同样倾心于“有人的空无之境”的杜小同,其笔下的人与风景比客观存在更真实、更具精神性和当代视野,呈示出一个个蕴含了共性信息的人,朝向同一个物我不分、空无之境的内在自我。

也有依循潜古意识、以工笔方式完形的精神空间,这些空间无一不与冲淡之品隐秘相连。张见的智识,源于多元的思想观念,其语法基于反复调和、不断变革。他越是倾向于克制、含蓄、向内深化,越是接近无限之境:抽丝剥茧式的观看预设,使他的空间与概念化的图像拉开距离,言有尽而意无穷。高茜工而有境的纸面蕴有诗意,非澄澈之心不可得。虽鉴取古人惯用的花鸟题材,却并非旧观念、旧语言的临现,而是以当代人的思维方式介入——双面屏风的形制,以阴阳、内外、隐显的平衡唤起对感官之外生命本质的探问。与其说,是日常物带给于磊超越现实逻辑的陌生感、秩序感,不如说,是源于她不断思考关系互渗的结果:意象与抽象、解构与建构、幻与真……永恒的互渗溶解了世界的一切坚固,为她带来无限接近冲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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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磊 边界  68cmx94cmx3 绢本水墨 2018年

冲和淡泊,境最难至。淡者,无味,无味之中蕴藏了真味、本味,宇宙最深层的能量。某种意义上,它与宇宙是同质的,同样朝向杳渺无边的无限,精神内核是共有的无:无味,才可蕴蓄无穷之味;澄怀,方能容纳天地之象。

回观中国历代书画诸家,得冲淡神髓之人寥若晨星。细读七位当代水墨艺术家的作品,从中可以清晰透见他们望向中国传统美学的视眼,以及试图于中参悟、蕴成当代人的世界观所做的多种探索。质感的轻,调性的淡,节奏的静,密度的纯,是他们的作品中传递出的共有气息:既接近于永恒流逝的时间给予我们的印象,又暗喻了生命深处的孤寂本色;褪尽现实逻辑和既定经验的壁障,将天地隐于素心之中,化成新境。相对于唯笔墨论者,他们显得自由,笔墨在他们这里不是固化的程式,而是用来创造新的语言形式以输出当代人的精神意志;他们善于寻取多元经验,将自身置于在当代文化语境中思考问题,与往昔人文经验拉开了距离,有效避免了拘于成法的笔墨险境。相对于唯观念论者,他们倾向于以直指内心对抗虚浮造作,深知徒有空壳的虚假观念距离艺术最远且不能承担任何意义;在他们看来,观念并非灵光乍现的点子,而是源于以审美意趣为基座,结合生命体验、知识经验不断思考蕴成的美学体系,观念传达有赖于语言落点的准确,笔墨之法同样不可轻视。

此次展览试图以潜古意识呈出古今精神交往的价值,挖掘冲淡美学与当代文化语境的有效链接、印认的意义。七位当代水墨艺术家的创作实践为之提供了例证:他们以平淡朴素的品格、当代人的视觉经验、文化立场勾勒出创作主体与冲淡的气脉关联,不失为潜古意识在当代中国水墨维度的有效发生。

2018年11月30日于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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