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4-06 来源: 澎湃新闻 作者: 澎湃新闻
文字承载了历史。从1920年代上海南京路美商公司店招,三四十年代公共租界犹太人商铺店招,到后来的楷体字店招、新魏体标语和行楷体招牌,直至到涂鸦、金属立体字技艺,电脑打印的招牌……诞生于不同时代、处处可见的“招牌”承载了城市历史的痕迹。
随着城市的更新,一些招牌渐渐消失在目光之中。除了用拍摄的方式记载外,如何处理好这些隐现街头的字体痕迹?如何让手写美术字回到招牌之中,为城市留下特别的字迹?4月1日起。上海徐汇艺术馆推出“上海招牌”展,在展示文献图片外,也试图解答这些疑问。
2003年的一天,作为城市文化观察者的姜庆共到浦东陆家嘴办事,当车驶过延安路隧道的瞬间,他举行相机对着窗外按了数词快门,无意之中留下了一张以文字“WELCOME TO SHANGHAI”(欢迎来到上海)为前景的照片,这是他对于街头字体的最初记录,此后,也断断续续拍摄了几年,但并未成体系。
2009年起,姜庆共开始编辑《上海字记》,对之前“无意识”的“收集”投以关注,此后陆续拍摄了千余张与街头字体有关的照片,作为《上海字记》的补充和延续。近日,街头文字摄影集《字游上海》经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以书中概括的“招牌五法”为线索,上海徐汇艺术馆推出“上海招牌”展,这也是该馆持续举办的“设计与生活”系列展览的第六场。展览除了将上海街头招牌集合呈现在公众视野中,也邀请了20余位本地中西美术字书写和设计者参展,以表现招牌字体书写和设计的种种可能性。在传统书法、中西美术字,以及弥漫着烟火气的“野生”字体中,个人生活的痕迹留存其中,也筑造起城市的历史与记忆。
遍及城市各处的“野生”招牌
提及店招的书写,白谦慎的《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会瞬间被想起,在书中白谦慎也收集到不少街头的、当代“野生”书写,并参照书史研究的方式,在风格上溯源,街边油漆书写留下的“飞白”、收笔时的上提等,在白谦慎的描述中被认为元气淋漓、浑厚苍莽。他尤其推崇公路边“娟娟发屋”的招牌,认为其是“既简单又土气,但不失质朴的意趣”“其介于美术字和毛笔书法之间、成熟和不成熟之间的诸种特点,又为我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回到展览中,姜庆共从以书法、美术法、遗留法、野生法、电脑法作为“招牌五法”,其中不少招牌与《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所描述的有连接之处。
比如,“野生法”就是遍及城市各处、以直接手写表现的传统书法和美术字,他们使用毛笔、马克笔、油漆、即时贴等,工具材料简便,书写快速不循章法。其字迹也因书写者、书写主体和书写工具的各异,传递出不同的内容。在展览罗列的范例中,拍摄于老西门街道的“油漆未干”,看似随性,但却似乎在狂舞的笔迹中,感受到飞溅的油漆。其中“漆”为“二简字”(1950年代酝酿制定,1986宣布废除),从中也可以大约推测书写者的年纪。另外一件在拍摄于长宁区黄鱼车(三轮送货脚踏车)后的“收旧货”的招牌,看似再普通不过,却带着些许民间的创意。比如“搬家”的“搬”字如同双手升到家具下,欲起势抬起家具的一瞬;“送货”二字有迈开双腿之意;“收电视”的“电”刻意拉长的最后一笔,也有电视机的意向。据姜庆共回忆,他在长宁一带看到这辆黄鱼车几次,上面不同留下的不同联系方式,大约是因为这块“店招”几次易手,甚至到后来黄鱼车还是这一辆,这块手写“店招”没有了,想必里面也有一些个人的故事。
展览中,虹口区的“大毛特色面馆”的一张照片,除了店招外,一块美术字写的“打油诗”和吃面人“干饭”的形态,也颇为相称。据当时住在同马路上的邻居说,招牌字是店主的父亲缩写,他曾是工厂里的宣传干事。想来,当时的“宣传干事”都是写美术字的好手,而如今越来越多手工行为,被电脑替代。包括招牌的书写,“电脑法”成了当下的主流。
隐隐退去的字迹,记录城市的历史
在看展览,读招牌的过程中,常常会问一个问题,这个招牌还在吗?
比如,过去顺昌路上的“雅庐书场”,的房屋已经不存在了,拥有百年历史的“雅庐”如今落脚在重庆南路黄浦区文化馆三楼,这座沪上书场独苗也伴随着曲艺文化的繁荣,“声声不息”。但过去位于闵行的“颛桥书场”,已经不复存在,只在其旧址留有斑驳字迹。
展览中拍摄了一些颇具情怀的地方,比如秦关路10号的“万源酱酒烟杂商店”,这间弄堂口、以隶书书写的店名的“烟杂店”因为一部《秦关路十号》的纪录片被人关注,也唤起了不少上海小孩的儿时记忆,小时候几乎每个弄堂口都有这么一间古朴的烟杂店,往往是几代经营,但随着城市的发展,这些由人情关系构筑出的烟纸店,渐渐被24小时便利店替代。
其实在24小时便利店未在上海遍地开花之前,南京路上有一家“星火日夜商店”,这家创立于1969年的百货商店是全国第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最早位于西藏路新闸路。展览中有一张“星火日夜商店”在南京路江西路路口的照片,店面招牌上的书法字体也是伴随了上海很多个日夜。2020年,随着南京东路步行街的延伸,“星火日夜”店面位置调整至四川路南京路,在卸下招牌,原建筑外墙施工之时,又露出了被遮蔽的招牌,诸如“China Reality Co.LD”等店招,也钩沉出这栋建筑更悠久的历史。
类似这样的招牌,在展览中被概括为“遗留法”,在城市更新中逐渐出现,但有的只是出现一下子,又很快随着房屋推倒不存;而有些则被保留成为街区的历史和文化肌理。
如位于虹口提篮桥(今北外滩)地区的舟山路一带有作为犹太难民聚居区的历史,2008年6月在对一区域改造时,一块约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西洋咖啡馆”的店招在沿街店面的门楣上出现,如今这块“西洋咖啡馆”斑驳但清晰可辨的德文店招连同房梁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并在时隔70余年后,在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内的“大西洋咖啡馆”重新启用。在虹口一带,还有一些老库门建筑在修缮改造时,一些20世纪二三十年代留下的卫生标语也显露而出,也让人穿越时光,回到上海的过去。
在徐汇区长乐路富民路一带,还有一些被刻意保留下的遗留店招,这些招牌将遗留字迹做清洁处理后,在原来的位置呈现如初,而新设计的店招则布局于一侧,作为历史街区里各个时代商业和经济体系遗留的痕迹。这种做法在展览中被认为是店铺招牌整治过程中,处理新旧招牌比较理想的方式。展览中列举了长乐路上,新的咖啡店的店名,“谦让”地安置于去下方玻璃上,约20世纪80年代的浮雕美术字“云裳理发店”,为当下的上海留下时代的痕迹。
重拾手写店招的年轻一代
在二楼展厅,一些20世纪30年代至今的招牌字体形态的实物(包括有排门板、敞开的正立面、匾额、招幌、旗幡等)构成了中国商铺的基本形象。同时上海近几年的城市环境综合治理及街区“微更新”正悄然影响着招牌的变化。当下,字体爱好者的书写和设计正渐渐表露街头,传承手写招牌技艺并赋予新意,为这个城市留下特别的文字地景。
老店招的实物和当下创作者手绘的店招、海报、美术字并排陈列,也让人看到了这个城市的历史痕迹和现代的缩影。
在实物展品中,有不少手绘出自赵多笔下,一些字体和店招设计,有的带着美式涂鸦感,有的则让人想到20世纪初百代老唱片上的字体。据策展人林清介绍,赵多是一位“招牌绘写师”,他在湛江度过了童年,后考上澳门理工大学综合设计系,并接受了系统的艺术训练,关于各式字体的结构和历史、版面设计、图像构成、摄影技法等基础知识。也正是在那段时期,他接触到了“招牌绘写”(sign painting,一项结合创意、手工绘制文字、图案设计的专业技能),并慢慢开始模仿和练习手写招牌。26岁那年,他决心到日本求学,除了课堂学习外,还时常带着作品向有业界“活着的传奇”之称的石井孝洋讨教。
抱着手作的匠人精神,赵多与好友Koji Anzai在东京成立了Good Fellows Signs 事务所,2019年2月,他们开始在上海有了分部,赵多住在淮海路,而本地做招牌的一般都叫某某图文,工作室因此得名“淮海图文”。
如今在上海街头,有不少手绘店招来自赵多。比如美琪大戏院边一家复古咖啡店,老上海的美术字和英文设计字体组成的店铺信息与两扇别致的门营造出一种特别的气氛。他的复古字体还出现在“愚园百货公司”“小龙凤餐室”的橱窗玻璃上,成了过路人的记忆点。
不同于一般美术馆展览观看作品真迹,梳理历史文献,“上海招牌”展似乎只是一个楔子,提醒人们在电脑和机器给生活提供更多便利之时,对手的温度、城市文化和历史的关注,而展览中更多的“原作”“真迹”,其实在我们生活的周遭。走出位于淮海路复兴路的徐汇艺术馆,沿着淮海路向西走,走过上海图书馆不远,一家刚刚在展览中看到过照片的包子铺浮现在眼前。这家在城市中存在了17年的包子铺曾是跨门经营的整治对象,却又是承揽周边居民日常烟火的“刚需”。去年在“保留老门牌的历史元素”的原则下改造成如今融于建筑的样子。
从展厅到生活,城市中的各异文字,成了城市不同时代的经济、商业、文化的记录,也见证了传统生活方式延续而下的食物、手工业和日常空间。城市中各类睿智而拙朴文字,通过墙面、招牌等载体,成为城市的文化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