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4-15 来源: 文汇报 作者: 文汇报
近日,“金石力·草木心——吴昌硕与上海”“精艺报国——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等正在申城热展,令海派艺术大家备受关注。事实上,回眸走过一个半世纪的海派书画,除了任伯年、吴昌硕、刘海粟、张大千、吴湖帆、谢稚柳等广为人知的名字,仍有不少当年名噪一时的大家渐渐隐没在大众视野中,例如有“海派宗师”之称的钱慧安、被誉为“东亚奇才”的钱瘦铁、据说“无所不可”的蒲华。他们各具艺术个性与风骨,共同诠释了海派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今天,让我们循着历史的长河,找寻久被忽略的他们。
比任伯年更资深的海派书画“班首”钱慧安:以创作中鲜活的民间性真正确立海派城市画风
在海派美术的谱系中,钱慧安有“班首”之尊。他是前海派书画的领军,画风细腻精湛、丰丽雍容,融汇中西,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以其鲜活的民间性独树一帜,真正确立了海派城市画风,影响远及日本与东南亚。但长期以来,钱慧安在海派书画研究中被疏离了,这是有违历史事实与艺术传承的。
钱慧安(1833–1911),早年名贵昌,字吉生,号清溪樵子。祖籍湖州,出生于上海浦东高桥,自幼学画,取法传统而用功甚勤,后居住于城隍庙附近的淘沙场街。他曾到天津为杨柳青绘年画稿数十件,成为经典。其妻也会绘画,又号双管楼主,著有《清溪画谱》。
这是一位精于传统、师承有绪而善于变通、融汇古今的画家,具有海派艺术家那种不甘平庸、追求卓越、取法中西的秉性气质。钱慧安早年学仇英、唐寅、陈老莲,打下了扎实的笔墨功底和人物造型能力;后取法费丹旭、改琦、上官周,反复临习《晚笑堂画集》,从而大大增强表现能力和构图创意,使他能入古化今,推陈出新。他的人物画线条流畅多变,生动传神,笔意遒劲,态度娴雅,其寓意多喜庆吉祥,如神仙、仕女、寿星等。间作山水、花卉亦佳。其画人物多作丰满脸型,形体上下小、中间大,形同青果,显得很有福气,线描作细线鼠尾干笔,衣褶动势多,向纵处收敛,这些特点十分适合时尚的市民趣味。
钱慧安具有开放的理念和国际性的眼光。他对西洋画既不全盘接受,也不一概排斥,而是取其技法,为我所用。他在人物五官的表现上,以线条勾画后略加淡墨渲染,面容的立体感和质感出神入化,在勾画侧面或半侧面人物轮廓时,也施以巧妙的透视处理,使得人物姿态更趋自然饱满,洋溢出独特的性格特征,具有相当强烈的民俗性与情趣性。钱慧安在杨柳青年画中还尝试着用顿挫转折且富有装饰意味的“铁线描”,来表现人物的衣纹以及配景花木等。钱慧安在不违背杨柳青年画的基本规律,不破除其艺术特征的前提下,将文人画的神韵,院体画的精髓成功扩展到杨柳青年画中。在他的影响下,杨柳青年画打破了长期的对称式构图方式,主要色调风格也由浓艳转向淡雅,突出了文人画的诸多因素,令人耳目一新。
值得一提的是,比钱慧安稍后的任伯年也是通过学习西洋素描及模特儿写生,使他进一步科学地掌握了人体结构,从而使他的人物画形态生动多变而造型准确严谨。因此,钱慧安与任伯年共同将中国人物画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在近代中国绘画史上是真正融贯东西、洋为中用的海派大师,他们具有了一种先进的艺术觉悟,从而使海派书画达到了那个时代的高度。钱慧安与任伯年曾被尊为海派人物画双璧。
作为早期海派画家,钱慧安具有十分鲜明的市民意识,这就使他的创作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精神和独特的城市理念。他为现代都市画风的建立,及市民审美意识的形成作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贡献。他在绘画的商品性、市场化上也作了积极的推广,为海派书画适应新兴的都市文化环境及市民审美的需求,作了巨大的努力。他是“老城厢画派”(又称“城隍庙画派”)的代表性画家,笔致严谨工细,构图和谐饱满,气度福贵静逸,设色素雅华滋,笔韵温淳和畅,十分适应市民欣赏,真正形成了城市绘画方式和表现语汇。
彼时,海派书画家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他们对于现实的关注,对于民生的关爱,对于灾难的关切,已从群体意识上升到一种群体行为,并从一时一事的参与到日常规范的投入,从而组织筹建了协会,使之纳入一种社会群体化的运作机制,并在策划实施上使之契约化,在操作推行中实行制度化,这是一种带有现代理念的社会性进步和历史性提升。1909年,海派书画家第一个真正的书画慈善赈灾组织——豫园书画善会成立,该会由海派书画名家钱慧安、王一亭、高邕、蒲华、吴昌硕、程瑶笙、张善孖等人发起,钱慧安以“画名久著”“敦重伦常”被推为首任会长。钱慧安在组织创作展览及慈善赈灾等方面殚精竭虑,为海派书画家群体的组织和提升,作出了开拓性的努力,可谓德艺双馨,当之无愧。
钱慧安的绘画在当时极有影响,从学者甚多,有沈心海、曹华、徐小仓、曹钟秀、石钟与、谢闲鸥等,形成了“钱氏画派”。
出生入死在波谲云诡隐蔽战线的钱瘦铁:呈现出海派艺术不为人知的“铁骨”一面
在海派书画一代巨擘吴昌硕(缶翁)的弟子群中,陈师曾、潘天寿、沙孟海以“缶门三杰”著称于世。然而,有一位弟子在金石精神、笔墨谱系及从艺形态上,不仅深得缶翁真传,而且独具拓展建树性,但却未得大名。为此,他在题《梅花》诗中,有些自嘲,也或是超脱地写道:“时人欲识君来处,冰雪精神玉肺肝。”他就是海派书画金石家钱瘦铁。
钱瘦铁(1897–1967),名厓,字瘦铁,又字叔厓,别号数青峰馆主,天池龙泓斋斋主,无锡人。他于1910年到苏州“汉贞阁”刻碑店当学徒,后与金石家郑文焯、俞语霜相识,成为入室弟子,通过其师与吴昌硕相熟,遂师从吴昌硕。1916年到上海,钱瘦铁在海派书画界初露头角,积极参加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活动及中国画会的创办,并出任上海美专年轻的教授。其金石弥盛的书画风格为日本大画家桥本关雪所推崇,惊叹其为“东亚奇才”。后应邀赴日本办展而声誉鹊起。1937年7月,钱瘦铁因帮助流亡日本的郭沫若秘密归国,而遭日本警视厅的拘捕,由此佐证了钱瘦铁画家以外的另一重身份——英勇的抗日谍报人员,不屈的反法西斯战士。钱瘦铁在日本的铁窗生涯中,不仅依然临池作画刻印,更是苦读研修各种经典著作,完成了自己的“大学”。钱瘦铁归国后,已然成为海派书画家中坚。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这位在海派书画家中最具传奇色彩的“老铁”,以自己的一生为此作了诠释,是真正的风骨之士。
钱瘦铁曾自云:“毕生以书法第一,印第二,画第三。”对于钱瘦铁而言,金石精神却是始终贯穿于书画印的,这就使他在缶门弟子中是真得老缶衣钵而自辟蹊径。老友唐云曾对他作过综合性的评说:“与郑大鹤得其雅,与吴昌硕得其古,与俞语霜得其苍,天赋之高,世人莫及。”师弟沙孟海则从整体气格上认为其:“真力弥满,妙造自然。”
当年,钱瘦铁从姑苏只身来到黄浦江畔,他的润格系老师郑文焯所写,在其小引中曰:“金匮钱君瘦铁,持方寸铁,力追两汉摹印之神,游刃有余,駸駸不懈而及于古,它日当与苦铁、冰铁并传,鼎峙而三,亦江皋艺林地嘉话也。”这就是后来海上所传的“江南三铁”。这实际上仅是其师的广告或推介,苦铁吴昌硕其时已七十又二,且是海派书画领袖级人物,冰铁王大炘其时也四十又五,已是海上名家,而钱瘦铁仅是初出茅庐的19岁的小青年,且刚到上海,怎可与苦铁、冰铁同日而语。那么钱究竟凭借着什么在上海艺苑崛起?
历史地看,钱瘦铁来到上海时,正和海派书画的鼎盛期相遇邂逅。海派书画兴起于1843年上海开埠,崛起于清末民初,特别是到了1912年随着吴昌硕的定居上海,在黄浦江畔已聚集陈宝琛、陈三立、沈曾植、李瑞清、曾熙、康有为、朱祖谋、赵叔孺等这样一批“大师中的大师,名流中的名流”,他们不仅在笔墨丹青上创作传承、开掘变法、东西融汇,在风格建树上成就卓越,而且开始关注、培养、扶植了如于右任、张大千、刘海粟、徐悲鸿、潘天寿、沙孟海等这样一批青年精英,钱瘦铁也在其中,他不仅本身在金石书画上师承吴昌硕,系缶门弟子,有着良好的艺脉人际铺垫。同时由于钱瘦铁从艺甚早,可谓是真正吃过“萝卜干饭”的苦出身,再凭借着自身的勤奋聪慧,名家大师的指点,使他的金石书画出手不凡,从而能迅速崛起于海派书画家群体。
篆刻,可谓钱瘦铁的立身之艺,从碑刻到篆刻,其奏刀镌琢,师法缶翁,以钝刀硬入,古茂雄悍为主攻。继又广采博取,以周秦古玺、钟鼎铜器、砖瓦镜及唐宋官印等为参照,因而融铸百家,气象恢宏,蔚为大观。他篆刻的刀法,是其篆刻中的华彩乐章,也是近代篆刻家中的集大成者,冲削勒琢,钝刀硬入,如庖丁解牛,酣畅淋漓,得心应手。钱瘦铁的书法则造诣全面,功底深厚、四体皆能。特别是他的从艺生涯始于早年的刻碑工坊,因而他由碑入帖,以碑参帖,碑帖并重。钱瘦铁是以扎实的篆刻、书法功底走向绘画的。这就使他在绘画的笔墨气韵、线条质感、构图章法及空间意识上得天独厚、独具一格。
由此从艺术美学的角度来综观钱瘦铁的书画篆刻,那种激情与睿智、鲜活与张力、豪爽与豁达、气格与雅逸,是超越了施技层面及展示需要,也非是单纯的文人画的表现效应,而是带有勃发的生命激情的燃烧及深刻的人生感悟的凸显。
“富于笔墨穷于命”的蒲华:以笔墨的不拘一格于海派自出新腔
在海派书画家中,蒲华是一位极有艺术个性及创造才能的代表性人物,他生性狂傲狷介、洒脱不覊、不流时俗,淡泊名利,潜心于笔墨丹青。当年他与虚谷、吴昌硕、任伯年被合称为“海派四杰”。
蒲华(1832–1911),原名城,字作英。号青山野史、种竹道人,斋名为不染庐等,浙江秀水(嘉兴)人。出身于祖编籍“堕民”之家(明代称为“丐户”),幼为庙祝,后从外祖父姚磐石处生活与读书,勤奋刻苦,21岁中秀才后屡次应试均被黜,从此绝意于仕途,致力于书、画、诗。其一生到处漂泊,常往来于宁波、温州、台州、杭州、上海等地。他常年短袍长褂,油腥墨迹染身,时呼“蒲邋遢”。卖字鬻画,收入甚微,常陷无米之炊的困境。1863年秋,举案齐眉、相依十年的妻子病故后,他从此孑然一身,漂泊江湖。
1881年,蒲华从上海东渡日本,书画在日本颇受好评,誉满扶桑,名噪海外,为此作《海天长啸图》留存,夏天归国。他是海派书画家中较早赴外考察的从艺者,开阔了眼界,拓展了艺境,也扩大了海派书画的艺术影响,日本艺界开始收藏其作品。1893年冬,蒲华正式定居于上海老城北登瀛里一小阁楼,总算有了一方简陋的安身立命、挥洒丹青之地。他平生喜好古琴,不惜举债收藏,崇尚“独坐幽葟里,弹琴复长啸”的生活,题室名为“九琴十研楼”。1911年夏,蒲华因酒醉后假齿落入喉管而逝,吴昌硕为其料理后事,并题墓志铭:“富于笔墨穷于命。”
由于蒲华性格的傲世独立,才华的超逸高迈,笔墨的不拘一格,这就使他在海派书画群体中显得艺风卓然、自出新腔,这也显示了海派“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特点。蒲华的花卉初学周闲,后取法陈淳、徐渭及吴镇,水墨酣畅淋漓,洇润华滋,既有徐渭的恣肆,亦有南田的旖丽,更有自己的清隽,用色亦明润畅朗而雅俗共赏。他喜作大画巨幛,气格雄浑而笔墨酣畅、构图新颖而神采焕发。蒲华尤擅画竹,师承文徵明、郑板桥,恣肆纵横,气势畅达,富有书法笔触及金石气韵,时称“蒲竹”。吴昌硕曾记其画竹云:“搦管写竹,墨沈淋漓。竹叶如掌,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其襟怀磊落,逾恒人也如斯。”为此,缶翁题诗云:“蒲老竹叶大于掌,画壁古寺苍涯琏。墨汁翻衣吟犹着,天涯作客才可怜。”谢稚柳亦言:“蒲华的画竹与李复堂、李方膺是同声相应的。吴昌硕的墨竹,其体制正是从蒲华而来。”蒲华的山水亦纯任自然,笔墨苍润而布局奇崛,气象雄浑而清逸奇秀,语境丰逸而形神俱全,富有空间意识,可谓是“有绪于中而形诸外,得于心而应于手。”
蒲华的书法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书坛上,可谓风格十分强烈而别开生面,其运笔跌宕起伏而矫健豪放,提按起伏中见节奏畅达,结构疏朗倚侧而粗头乱服,线条坚韧劲健而骨力洞达,墨色凝练朴茂而枯涩相映,凸显“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的功力,呈现了“骤雨旋风声满堂”的气势,亦有“万壑千岩奔腕底”之意象。蒲华晚年的书法,更是归朴返真,臻达人书俱老、烂漫多姿的超迈境界,气势勃发中见意趣高古,有张旭、怀素之神韵,徐渭、文徵明之笔意,但惜其被画名所掩。
蒲华为人友善侠义、肝胆照人,对吴昌硕、高邕之、徐新周等多有相助。特别是他和吴昌硕相交50多年,友谊弥笃,情在师友,成患难知己。蒲华的诗亦写得空灵飘逸、文笔绮丽,常常是诗画相配、相得益彰,其题兰诗曰:“九畹湘皋旧结邻,灵根幻出此花身。自从楚容纫秋佩,一种蘼芜恼煞人。”
蒲华因出身贫寒低贱,后经个人努力拼搏而得艺名,因此他对平民富有爱心,是豫园书画善会发起人之一,常以书画赈灾济困扶贫。他的住处紧靠妓馆,但从不涉足,为此自号画斋为“不染庐”。但对那些被蹂躏、被侮辱的妓女却甚为同情,有时竟以自己微薄的润笔为想从良的妓女赎身,上演一幕英雄救美的戏剧。好友沈石友在蒲华墓志铭上写道:“性简易,无所不可。”“年臻耄耋心婴儿。”其诗友在他的诗稿《芙蓉庵豕余草》中题曰:“豪横人间笔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