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5-10 来源: 网易艺术 作者: 网易艺术
二十世纪以来,随着汉代简牍的不断出土,埋藏千年的书法遗迹得以重现。这从客观上拓宽了书家的取法,二十世纪章草书法的兴盛则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产生的。沈从文本不以书家立身,但自幼酷爱书法和文博,一生临池不辍,尤工章草,并取得了应有的书法地位。本文通过梳理沈从文对章草渊源流变的认识,试剖析其章草的艺术特点并对其取得的成就作客观评价。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上官碧等,湖南凤凰县人。沈从文是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代表作品有《长河》、《边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曾任教于青岛大学、山东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
一.沈从文的章草观
沈从文对章草的认识主要见于《叙章草进展》一文中,该文写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期,未经发表。沈从文结合当时出土的汉代简牍资料,对章草的流变做出了自己的见解:
章草大部分结体简化,出于“古文”,比秦篆似还源远流长,至今犹宜一一翻案也。……其实就事言事,点划呈波缬,飘撇起伏,或系战国春秋之际,由金银镶嵌文字而来,秦以“玉筋”法加以统一,或钉头鼠尾,平板质实,已无个性可言。汉代犹因袭,约定俗称,省事而已。但社会一发展,即矛盾明显,不适于一般社会需要,因之便于一般应用,从宽博得体之隶书,于是再加以简化,楷书基础因之确立。官文书则所用隶体即从之而出。世传“章出于隶”,事实上分隶成熟于东汉,比章草晚得多。
章草部分出于篆体,近年出土新材料日多,木石砖漆均证据可得。且早于分隶,亦有材料可证。又西汉不定形之隶书,体多宽博,少飘撇作态处。出土零星材料亦甚多。因此得一新的启发,即东汉定型之分隶,重飘撇钩挑处反近于受章草影响用笔而来。
沈从文认为章草源出于“古文”,其时间“比秦篆似还源远流长”,显然时间上与古人论述以及出土的文献不相吻合。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沈从文所说的“章草”其实指的是秦简古隶和汉代简牍中草书化的八分书。秦简古隶中确实有受古文影响的痕迹,如楚文字行笔下滑摆动的习惯,被楚遗民带到隶变当中,使朴直秦隶斜画,变成弧曲拖曳的形式,并渐成左右呼应之势。沈从文“章草大部分结体简化,出于‘古文’”,当指的是秦简古隶。西汉早期简帛中的八分书开始出现草化的迹象,而并非完全是章草。至汉宣、元时期某些完全草书化的单字已出现,汉成帝时,简牍上的草书字体显得更纯粹,新莽和东汉初期的草书则更趋成熟。所以章草出现要略晚于八分书,章草中的波挑亦是吸收八分书而来的。
沈从文对于八分书的成熟时间因袭旧说,认为是东汉时期,所以得出“章草”(其实是汉简隶书)早于八分书、“八分书反受章草”影响的结论。1973年在河北四十号汉墓出土的大批汉宣帝时的简牍,是由规整的八分书写成的,标志着八分书在西汉中后期已经成熟。这比据汉碑而认为隶书成熟于东汉中期,要早近二百年。综上所述,沈从文对章草的概念并不十分清晰,反将秦简古隶与汉简八分书、汉简中草化的八分书三个观念都误置为章草,从而更错误地得出东汉八分书“飘撇钩挑处”受章草影响的观点。
二.古质今妍:沈从文的章草风格
二十世纪章草的复兴,另一个不可回避的原因是近代碑学书法的兴盛。碑学兴起后使书家取法比对的参照系发生了改变,在传统经典名家谱系之外的取法参照广为流行。章草书家除了规模皇象、索靖等名家之外,又有对汉代简牍章草的取法并参以碑学的奇肆凝重加以改造,形成了近现代碑派章草、帖派章草两条主要线路并行不悖的状况,而沈从文当属于后者。
关于沈从文何时开始写章草时间的界定,葛鸿桢据沈氏题跋推断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其后对沈从文章草风格影响较大是林志钧,林志钧字宰平,福建闽县人,曾任教于清华大学。上世纪二十年代沈从文从湘西浪迹北京,与林志钧结为忘年交,章草亦直接受其影响。当时北京习章草者如林志钧、罗复堪、卓君庸等同属于绍式元明帖派章草的群体,并组织草书社,倡言章草。沈从文无疑受其影响,从沈氏章草作品来看,锋棱挺拔,点画峻峭,用笔灵动秀致,笔笔有锋芒等特点无不来源于元明章草的书写形式。
所以王世镗评价沈从文章草时说:章贵检而便,今欲流而畅,今贵速,章贵迟。沈氏此作得之。此轴下笔有由,中规入矩,结字高古,布置妥贴,颇有明人宋克遗风。
沈从文并特别追求章草中的锋棱,《赠葛鸿桢章草》跋云:“……敦煌有索靖,笔如砍削成。”赠曾敏之章草《续书谱》条幅,跋云:此四十年前偶书一小幅,今复书之,以赠亲旧,笔墨棱角尽失,得其轮廓形似而已,甚矣吾衰!丁巳五一节书于北京之窄而霉小斋中。
汪曾祺亦说:“他(沈从文)写章草,笔稍偃侧,起笔不用隶法,收笔稍尖,自成一格。”传皇象《急就章》和索靖《月仪帖》,由于刻本的翻模,无疑都渗入了后世笔法——楷法,并使章草波挑点画程式化。由于时代原因,在元明章草的复兴和复古中,章草楷化的迹象都十分明显。这种楷化所表现出的特点正是点画极具锋棱顿挫。古人论书讲“古质与今妍”,古今不同,妍质各异。以此来观沈从文章草则多属“今妍”一派,所存“古质”仅是章草字体本身所传达出的固有信息。
三.馀论:沈从文章草的地位
沈从文自少年时代就酷爱书法,可以说章草几乎伴随了沈从文一生。沈氏早年曾写“胜过钟王,压倒曾李”自励,并一生都未放弃书法上的追求,临池挥毫终生不懈。吴小如曾回忆沈从文说:解放以后,我曾因教课中遇到疑难两次写信给先生,先生每次都不厌其详地写了长达五六页的回信,用毛笔作章草,写在八行彩笺上,密密麻麻写得纸无隙地,仍一如既往覩面清谈那样,娓娓不倦地解答我提出的问题。
可见,沈从文并不是仅以章草为书法作品,并能应用于日常书写之中。而沈从文一生并不以书法立身,无论是作家身份还是文物专家的身份,都掩盖了沈从文的书名。客观而论,沈从文章草所呈现出的妍润秀美的姿致,与近代章草大家沈曾植、王蘧常等奇肆开张、烟霏雾结相较,自然要逊之一筹。无论从书法的气魄与创造表现力来看,沈从文终生未脱元明态度,高古尤难。
然而,这并不碍于沈从文书法的传播流通和人们的争相宝爱。古人论书,除书写技巧以外,亦重学问、人品。宋代黄庭坚云:“学书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李瑞清尝言:“书学先贵立品,右军人品高,故书入神品。决非胸怀卑污而书能佳,此可断言者。”学问、人品的品评是古人较为认同的评骘范式。
由此反观沈从文平生,以寒伧教授之身曾两次鬻书募捐赈济。晚年耽于文物工作,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著称学林。所以沈从文无论人品与学问都有使书法得以留诸后世的条件。郑逸梅说:“从文能书,尤工章草,得者珍之。”1937年,朱光潜避乱出京之际,随身行囊简之又简,惟沈从文所书一扇随身携带忍舍去。作家荒芜总结沈从文平生,认为章草成就第一,并有诗云:“对客挥毫小小斋,风流章草出新裁。可怜一管七分笔,写出兰亭醉意来。”都可见对沈从文书法的宝爱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