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10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李家丽
这个决定放在今天或许十分容易理解,毕竟谁愿意去死呢?但在“治国平天下”被视为终极理想及人生前提的明朝,国都破了,儒士如何在“异族”统治下苟活呢?更何况,陈洪绶还是出生于浙东世家的文人。而且,当时陈洪绶已经47岁了,按照明朝五十多岁的平均寿命来看,他最多只能再活十年左右。果不其然,八年后,55岁的陈洪绶便溘然长逝了。
那么,当时的他是怎么想的?漫长的八年里,不断回望中,他如何看待自己当时的这个决定?又凭借着怎样的力量,度过了八年?这场展览借给我们一面窥见答案的超长的镜子。
2022年9月28日至12月20日,“高古奇骇——陈洪绶书画作品展”在徐渭艺术馆展出。此次展览由绍兴博物馆携手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美术馆、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等国内35家文博单位共同推出,汇聚展出陈洪绶书画作品、文献手稿、碑刻拓片,以及其师友和后学书画、版画、古籍等相关文物100件(组),其中一级文物20件,二级文物30件,三级文物25件,全面呈现陈洪绶“高古奇骇”的一生。
本次展出的文物中,陈洪绶的书画作品有56件,除了展现陈洪绶“高古奇骇”的人物画,还有他古雅清丽的花鸟画、师古出新的山水画、刚逸相济的版画、清新俊逸的书法和质朴率真的诗文。其中有《观音图》《扑蝶仕女图》《钟馗像》《右军笼鹅图》《蕉荫丝竹图》等精品力作。这是徐渭艺术馆继2021年“畸人青藤——徐渭书画作品展”后的又一文化盛事,也是对陈洪绶毕生的一次回顾。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展览所在的徐渭艺术馆,距陈洪绶居住过的青藤书屋仅百米之远,可谓为展品又平添了一份特别的含义。
● 酒色之徒 还是忠贞之士?
如果要回答在文章开头,我们提到的那个问题,那么,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陈洪绶是个怎样的人?
张岱曾在诸多随记中的生活片段提及过这位挚友,其中的一个片段十分引人注意,那是张岱在《陶庵梦忆·陈章侯》中记录的一个故事:八月十三日,张岱和陈洪绶一同划船到断桥,陈洪绶独饮,后来便醉了。后见岸上有一女郎,张岱答应女郎搭船的请求。女郎上船后,陈洪绶便用言语挑逗“你像张岱的妹妹一样有侠气,能和我喝一杯吗?”女郎欣然就饮。后女郎下船,陈洪绶问其住址,女郎不答。他便偷偷地跟在对方后,见女郎过了岳王坟,便找不到了。
毛奇龄也讲过相似的故事,他在《陈老莲别传》中如此说到:1646年夏天,四十七岁的陈洪绶在浙东被清军所掳,“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则画。”
但同样是在毛奇龄笔下,陈洪绶却有着另一面:陈章侯性格怪僻,喜欢游玩喝酒。别人送给他的金钱随手便花光了,尤其喜欢为贫穷不得志的人作画,以周济他们的贫困,依靠他而生活的贫寒士人,一共有几十以至几百家之多。如果豪绅贵族等有势力的人向他要画,即使送他千金他也是不会提笔的。
清人孟远对陈洪绶的评价尤其激昂,认为他是忠君爱国的忠义之士,甚至在赞语中将他的文章和离骚天问相提并论。“读其文,见其咏歌之志,和异离骚天问。所谓书画者,亦一时兴会所寄,而世愿以是为先生重也,悲夫。”从这段描述来看,孟远可以说是陈洪绶的超级粉丝。
好饮,喜爱美色,不屈权贵,周济寒贫,这是关于文人狂放不羁的刻板描写,是外人眼中的陈洪绶,也是陈洪绶愿意让大家看到的自己的样子。但陈洪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内心又是怎样的呢?
● 在虚伪与真实中迷失自我
当我们把视角切入到陈洪绶自撰的诗词中却发现,上述传记中的陈洪绶和他所写的诗文中的陈洪绶,存在着很大距离。
同他的父亲一样,陈洪绶的前半生比较黯淡。他自己也曾在《醉花亭成,自庚午中至辛未季夏始得日坐,感赋》中如此写到:“半年也逐功名事”,也一直有“不知其方伯也”(方伯泛指地方官)的恐惧,再加上他先后两个妻子——一个为财主千金,一个为官吏之后,来自娘家人的期待也成为了他的负担。
陈洪绶 餐芝图 局部 绢本 107.5×45.5cm 天津博物馆藏
陈洪绶 摘梅高士图 局部 绢本 119×52cm 天津博物馆藏
陈洪绶 听吟图 局部 绢本 78.8×47.9cm 扬州博物院藏
于是,建功立业曾是陈洪绶首要的人生目标。但命运似乎总是跟他过不去,24岁他乡试未中,33岁又放榜未取。有感于又一次落第,他写了许多诸如“功名何必在少年,古人四十称强仕,莫伤老大不尽欢,三十三岁故足耻”“行年三十四,强仕学无成”等充满焦躁、烦闷情绪的诗词。少年时的豪情壮志也在这一次次地奔走、落第中被消磨殆尽,此后陈洪绶也经常在自作的诗文中流露这种消极的情绪,最为明显的当为《寿诸东柱》中所言的“或得脱颖差慰君,兼可为君办薪水”之句。
可以说,陈洪绶的前半生都穷尽办法想要进入明朝官员体制,因此,当他敏锐地感到明朝内部的腐败时,陈洪绶仍对体制抱有一丝信赖。他不相信,更准确地说,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前半生的人生目标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因此,他陷入了矛盾和一种十分暧昧的立场之中——一边相信体制,为功名奔走,一边又消极懈怠,自我否定。
陈洪绶 爱莲图 局部 绢本 100.5×52.7cm 中国美术馆藏
陈洪绶 策杖展卷图 局部 绢本 92×30cm 天津博物院藏
陈洪绶 柏荫思诗图 局部 绢本 102×50cm 无锡博物院藏
这种暧昧的立场在日益混乱的明王朝后期愈演愈烈。他亲眼目睹体制内的官兵在他的家乡干尽烧杀抢掠之事,所作《盗贼》《幕客》《搜牢行》等都是用来讽刺官府的腐败堕落。对于已经感受不到明帝国的人来说,是否要跟着这个国家共生死,在陈洪绶的心中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也许是出于这样的矛盾,当身边好友纷纷为国奔走时,陈洪绶并没有感到很大的危机感。李自成陷落潼关的崇祯十五年,他正和他的小妾胡净曼在扬州观赏红叶,由于走丢了爱犬而废寝忘食。在本应该为时事奔走,举臂振呼之时,陈洪绶选择了逃避。“恨未得一吏,沉湎为人嗤”,“连年不得意,饮酒空山中”,在逃避中,陈洪绶越来越沉溺于自己的卑微,自己的胆怯,自己那曾经如此失意的世界。
陈洪绶 竹石萱草图 绢本 113.4×48.1cm 南京博物院藏
即便在这样的国家现状面前,陈洪绶已然无法感受到以死殉国的大义凛然,但面对那么多挚友,尤其是老师的死,他不可能心中没有一丝触动。我们在孟远所著的《陈洪绶传》中看到,甲申之难那年,栖息在吴越的陈洪绶,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追牛埋狗,人们均认为他是狂士,陈洪绶自己也认为自己是狂士。虚伪与真实之间,陈洪绶迷失了自我。
陈洪绶 扑蝶仕女图轴 绢本 93.7×45.7cm 上海博物馆藏
他为什么会发狂呢?是因为自己奋斗了半生的事业终究成了泡影?是哀怜自己那凄苦而无果的前半生?是哀悼师友之死?还是为自己终究无法选择跟他们一起去死而惭愧?那一年,陈洪绶已经47岁了,做一切都显得那么得晚。我们可以想见,他十分矛盾,十分混乱,也一定深深地自责着。在自己的不幸与无能,焦虑与绝望中,陈洪绶开始自虐。在一些时候,他称自己为废人,“醉后,语及身世离乱,辙恸哭不止,后数年以疾卒”。而这样折磨自己所带来的饥饿感和痛苦感最终招致了他的逃避现实,自甘颓废的后果。
陈洪绶绝不仅仅是因为国难而做出这样的动作,因为如果是这样,他大可以跟师友一样以死殉国。日本学者古原宏伸在经过文献研究后发现,事实上,陈洪绶一直在逃避这些现实问题,他的内心始终十分混乱。这在崇祯十五年发生的一件事上,便有十分充分的显示。
陈洪绶 观音轴 绢本 821×24.3cm 故宫博物院藏
这一年,陈洪绶买到了国子监生的资格,虽然被召为内廷供奉,但他却不辞而别。他自述是因为滥用专制主义的明朝宫廷画院内,被称呼为“画师画工”,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事情发展到这里,就显得有些蹊跷。为了一官半职钻营了大半生的陈洪绶,而且在诗文中屡次透露自己对体制的狂热,不惜降低身份只为糊一口官饭,但在自己花钱买到的官位中,他却选择了拒绝。
也许有一种可能,内廷供奉不是陈洪绶想要得到的岗位,画师画工的称谓是他绝不能接受的耻辱。尽管花了钱,但在尊严面前,后者胜出了。但不幸的是,后边发生的事情,也推翻了这种假设。
陈洪绶 右军笼鹅图轴 绢本 109×50.5cm 广东省博物馆藏
出宫后,在宫廷内待过的这件事情反而成为陈洪绶屡屡提及的事件,他没有提到过多的细节,甚至没有出仕的名目和名号,他只强调自己曾经吃过皇家的饭。他甚至曾经写过一首《梦见先帝泣赋》,“梦里天颜犹咫尺,余年犹干离惮床”,处处透露着自己见过先皇的得意和吹嘘。一个亲眼目睹了明王朝的荒谬,仅在皇宫呆了不到几个月的人,竟然会作出这样的诗文,而且在日后的人生中屡次表达对明王朝的留恋(“得福不如今日想,神宗皇帝太平年”),便足以推出一个假设——这是陈洪绶为自我“遗民”身份所做的铺设。
陈洪绶 钟馗像轴 纸本 180.5×89.5cm 中国美术馆藏
可以说,他成功了。在别人眼中,他狂诞,好酒色,不惧权贵,出走于皇室之间,俨然一个纯然的士大夫臣子。但在不久后,他便实际上接受了“画师画工”的工作。他“索予书画辙能应”“画山买米归”“人喜画山来换酒”。能用绘画获得收入,陈洪绶是有些开心的。他在此后接受友人建议下山移居绍兴时,在“卖画养生必城市”一诗中已经看不到自嘲的影子了。
陈洪绶 南山高隐图轴 无锡博物院
在1644年,明王朝灭亡那年的五月底,还因拒绝为下浙东的清兵作画而险遭杀害的陈洪绶,此时已经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画师画工”的称谓,他完全融入了清王朝的世界。但陈洪绶毕竟是一个士人,他那种混乱而矛盾的性格在他的晚年仍然延续了下来。“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生死事不究,何必住于世。究之不忧勤,久住亦无济”“滥托人身已五十,苟完人事只辞篇”,他一边享受着生活,一边又痛苦地挣扎着。
陈洪绶 华山五老卷(局部) 28.2×184.3cm 首都博物馆藏
但当回望陈洪绶的一生,我们甚至无法苛责他的矛盾与撕裂。明王朝的荒谬,混乱的时局,时刻与自己接受的儒学教育相冲突,陈洪绶只是无法说服他自己。他在殉国的进和自保的退中逡巡徘徊,并在日复一日的犹豫中苟活了下来。而在这苟活中,往日的教育与师友的死又时而回荡,逃避、享乐、放纵或许是对陈洪绶来说,最好的选择。是时代夹击着他,把他逼到了一个死角。我们当然可以说陈洪绶软弱、怯懦,但却无法因此而责备他。毕竟,国难来临的1644年,他已经有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双妻妾。我们再次回到1646年,那是明亡后的第三年,陈洪绶避乱山中,自灵鹫寺至绍兴云门寺,剃发为僧,改号悔僧、迟僧。他在后悔什么?又觉得什么太迟了呢?
● 无生法忍的高古之境
后世有人评论陈洪绶的绘画是“奇骇高古”,可以说甚切其意。回顾中国绘画史,历代画家中,没有哪位画家像陈洪绶这样,对高古之境如此迷恋。在此次展览展出的数幅陈洪绶作于晚年的绘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似乎对捕捉遥远的东西十分感兴趣,渊静的画风,幽深的色彩,简古的构图,连画中小小的器物都常常是锈迹斑斑,裂纹满满。明代两大文豪张岱和周亮工赞他“才足掞天,笔等泣鬼”,“章侯者,前身盖大觉金仙,何画师之足云乎?”说的便是陈洪绶画中那高古的不凡的穿透力。
陈洪绶作品局部
那么,陈洪绶为什么会很喜欢高古呢?
前边我们提到,尤其在明亡后,他的内在世界已经被完全打破,而充满了撕裂和混乱。后来他削发为僧,在自责和迷惘中苦度时光。一个最基本也是最重大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做选择——生,还是死?事实上,陈洪绶不是没有想过死,“死非意外事,打点在胸中。生非意中事,摇落在桐风。”既然死就再不久之后,那么也不必急在一时,陈洪绶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再想去死。死的问题解决了,那精神上的“生”呢?既然时日已然无多,那继续活着的意义在哪里?每个人都将从历史中消失,生命的真正价值又在哪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陈洪绶 秋林啸傲图 绢本 153×54cm 安徽博物院藏
从这次展出的陈洪绶自抒胸臆的晚年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他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冷静地剖析人存活于世的生命意义。此后落发为僧后,他开始钻研佛法,他曾在《学佛》中说到“偷生始学无生法”中的“偷生”,说的便是当下处境,“无生”,指佛门解脱之法、超越之法,也就是大乘佛学所说的不生不死的智慧,所谓“无生法忍”。陈洪绶要在这变化的世界中追求不变的意义,在生死相替的转换中发现无生无死的秘密。他通过那高古的艺术,来表现宇宙和人生的“不死感”,他晚年的绘画可以说是佛学“无生法”的转语。
说到这里,便可以看到文章一开始,我们提到的问题:八年时间里,陈洪绶靠什么信念活着?他在这高古中获得了超越,获得了解脱。
陈洪绶 蕉荫丝竹图轴 绢本 154.5×94cm 绍兴博物馆藏
为了表现这种高古,陈洪绶有意选择时间性的意象——千年万年的石头、枯而不朽的根槎,芭蕉、锈迹斑斑的彝器、开片的瓷器。但高古并不等于死寂,陈洪绶很喜欢在这种高古的意境中点缀上一丝雅致的青绿,或是画上一朵鲜花,来表现一种活泼泼,表现他对于这尘世的最深的眷恋。
画中的芭蕉
此次展览展出的《蕉荫丝竹图》可谓是上述陈洪绶画境的集大成之作。该画绘一古石案,几案上一方古砚,一方镇纸,一个茶壶,案旁有一把蒲扇,一个瓶插内盛开两朵莲花,一充满裂纹的瓷器旁是一个淡绿色的彝器。二高士于蕉荫下对坐,芭蕉旁是虬曲的太湖石,蕉叶在石中穿梭,茂密生长着。画面右侧绘四仕女,一仕女头顶蕉叶,一仕女坐于蕉叶之上,一仕女坐于凳上,一仕女手提水壶。
画中的四位仕女
四个仕女中,两个仕女都与蕉叶有关。陈洪绶很喜欢芭蕉,这和芭蕉的文化意味有关。《维摩诘经》说“是身如芭蕉”,用芭蕉的易坏来比喻空幻思想。中国园林爱种芭蕉,雨打芭蕉,来说明生命的脆弱。但中国人从芭蕉的易坏中寻觅到一种不坏之礼——心不随外物扰动,心性恒一,则芭蕉无坏,因此芭蕉又成了永恒的象征物。“觉后始知身是客,况听细雨打芭蕉”,陈洪绶要表达的是超越现实执着的永恒和寂静。
画中的开片瓷器、莲花清供和一抹绿意
不仅仅是在这幅《蕉荫丝竹图》,充满裂纹的瓷器(俗称开片)在陈洪绶晚年的画中亦十分常见。文人十分喜爱开片,一爱它天然形成的纹理,二爱它斑驳陆离的风味。通过对敦厚开片瓷器的描绘,陈洪绶更加深了宁静瓷器中历史的幽深感,仿佛岁月在器物上不断地摩挲,充满时间的力量。
画中二高士
画中的砚台、镇纸和笔墨
但就是这样一幅磨灭了时间流转意味的绘画,却在画面左下方特意画上一抹绿色,这在陈洪绶的画面中很常见,幽冷而不近人间情趣的色调,静穆的没有一点声音的空间中,陈洪绶很喜欢点缀上一两点妙色,或是在案台插上一两朵梅花轻供,仿佛寂然的世界中突然开出一朵鲜花。他是如此爱恋这个尘世,如此懂得欣赏那细腻的打动人心的力量。他为世界留下了一个无生无灭的高古的礼物,让350年后的人们,依旧可以从中窥见一种超越的力量。
陈洪绶 赏梅图 局部 绢本 83×43.5cm 君匋艺术馆藏
陈洪绶 闲话宫事图 局部 绢本 92.4×46.8cm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
陈洪绶 对镜仕女图 局部 绢本 103.5×43.2cm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但在人生中最后的八年里,陈洪绶是否也像他的画境那般获得了彻底的解脱呢?或许我们可以在他晚年越来越怪诞和迷幻的画境,从他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行动中找到答案。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看到,才情决然的陈洪绶,终究也是一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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